枢衡

如果你愿意,可以恨我,只是不要乏味

[吞雪/双邪]白雪心、朱砂石

七夕节和中元节混合产物。写的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总之开放式结局。

***

  所谓海岛冰轮初转腾,眼下正值圆月高悬,旷野万籁俱寂,耸立山崖直逼一处野林子边沿。林中枝叶簌簌,仿似有姑获鸟正哀哀而鸣。一道劲健人影掠过树梢,轻巧如雀儿展翅,上下弹动的树枝在摇晃间盛着此人残影。月光轻幔般飘落,只听得一声“糟糕”,那道飞驰身影立即止步,而后懊恼地攀着藤蔓滑落林地,皱眉抬头远眺高空明月。

  他身着贴身短装,腰封下摆绣有莲花纹样,脚蹬鹿皮短靴,腰挎一柄长剑,飘飞额带宛若夜幕下山野青烟。这是个英俊少年,如冷锋在侧,如奇石伫立,正是“重重碎锦,片片真花”,他倏忽而现,像一场无端的梦境。

  少年驻足片刻,忽然嗅到林中传来的焦糊气味,他警惕地转向炊烟袅袅之所在,就像只收拢翅膀的鹰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什么骇人山火,而是正在拱着篝火翻烤羊腿的另一人。少年显然放下心来,他走向陌生人,脚步声让对方讶异地抬起头。

  “我还以为招来了什么猛兽,原来是个人……这世道可真公平,不止我一个落魄到这种地步。”对方有着深褐色长发,胡乱编出几个辫子,同余下长发一并束在脑后,肩上披的柔软兽毛氅让他看起来像个猎户。

  少年瞟到对方竖立在旁的长剑,心知这不是什么寻常角色。他走近火堆,熊熊燃烧的火焰剧烈散发出枯树枝碳化的烟火气,他下意识向后缩手,这个动作落在陌生人眼中,又引来温柔的嗤笑。

  “你怕火?”他玩味地说道,“小时候玩火尿过床?”

  少年不满地瞪他一眼。“你既然怕有猛兽夜袭,为什么还要在荒林里过夜?”

  “如今苦境无家可归的人多了去,又不单单是我一人这么可怜。好歹我还能徒手逮兔子、捉羊羔,你嘛,看上去肉也没几斤,等我把这羊腿烤好也分你几口。”

  “免了,我不吃荤。”

  “那正好,我不过是口头客气客气,也没真想大方地与你分享。”陌生人哼笑着,从腰带取下葫芦酒壶,“咕咚”灌了几口,才抹抹嘴边水渍,毫无诚心地说,“不吃荤的人大概率也不爱喝酒,我就不假惺惺了。”

  少年露出微笑。他席地而坐,仍是离火堆有些远,面目在明暗中更显神秘莫测。

  “我叫一剑封禅,游手好闲的家伙罢了,也没有过多介绍的必要。你呢?你年纪轻轻,比我看上去还小了几岁,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剑雪无名。”少年掸去衣袖上的枯叶,颇为温和地回答,“自我出世起便人人这么叫我。”

  一剑封禅凝视着他,剑雪忽然觉得手臂一疼,如同被火焰燎过,他卷起袖子,光洁皮肤上只见火光泛泛,没有丝毫烧灼痕迹。这个惯于用调侃语气说话的陌生人仍是洒脱姿态,他摇晃着酒葫芦,笑道:“你说话好生奇怪,名字本就是父母与天所赐,除非你叛逆不羁,想要改个更威武霸气的称呼,这才算脱胎换骨,真真正正地另立为人。剑雪,这名字倒也不错,你不必改。”

  也不知这仅有初次见面的人哪来一嘴定乾坤的魄力,对着剑雪的名姓品头论足。好在当事人也不大在意,他只是内心微微一动,疑惑起来:自己无父无母,也未曾向恩师询问过名字含义,如此顺理成章地过了这么些年,就好像戏文里写贵公子衔玉而生,自己倒是生来就该叫这个了。

  “我来苦境是为了找个地方,我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这可能要花掉我很多时间。”剑雪说道,“我追随魂石留下的印记来到此处,却不想恰逢满月,碎片的效力消散了。”

  一剑封禅说道:“魂石是什么东西?你尽说些莫名其妙的。糟糕,我的匕首拗断了还没修补,你带着的那柄剑怕油吗?借我给羊腿改改刀。”

  剑雪并未显出不耐神色,他只是平静地站起来,弯腰凑到木架串烤的羊腿旁边,一把短剑从他袖口伸出来,如同某种动物的利爪。剑雪在这扇丰腴羊腿上连划数刀,又从腰袋里拿出碎布包裹的香料,零零散散地撒上去之后,羊腿被火熏烤出的香味更增几分风情。

  一剑封禅挑挑眉,说道:“看来捉摸不透的内里,要比显山露水的凶恶更瘆人。你虽然不吃荤,但对于怎么处理肉类看样子却颇多心得。”

  “我不吃荤,只因众生原本皆苦,没有必要再去多加戕害。既然你已经夺去它的生命,我只好优先保全你的性命,不叫你饿肚子,又或者吃了半生不熟的肉上吐下泻。”

  “你的信仰倒还挺现实的嘛。”

  “不过吃人者亦会为人所觊觎,你下辈子投胎做头羊也说不定。”

  “这类劝人向善的恐吓倒也不必。”

  剑雪只是坐回原来的地方,惊起一圈尘土。

  “我没想到你是圣域的人。那把袖剑,就是你作为圣域刺客的标志。”一剑封禅缓缓转动木架,羊腿滋滋冒油的声响勾起他腹中的咕噜回音,“放心好了,我对圣域和刺客没什么意见,大家都是杀人的人,谁还瞧不起谁?可是圣域远在苦境千里之外的仙山云顶,何必派你大费周章来找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

  “很多要事都是从看似徒劳的开端而始。”

  “你说得倒也不错,在我看来,不到真正成功的那一刻,便都只算开端。”

  “你想劝我放弃?”

  “哈、哈,我们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何苦呢?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

  一剑封禅并未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剑雪却感觉到他的些许烦躁。假如有人能教会剑雪更深入的与人相处的方法,他会明白这叫“咬牙切齿”。剑雪想起临行前导师交代的“莫管闲事”,心神稍安,便从腰封中拿出一枚通体碧翠的竹笛。这乐器很有些年头,表面有些斑驳脱色,尾端悬挂的吊坠只剩红色线团,横吹竖吹,都不过是破烂玩意儿,扔在闹市路旁也不会有人去捡。

  剑雪将它搭在唇边,随着气息流动,这支竹笛缓缓流淌出悠扬悦耳的音调,与四周溶溶月色相比,也不知哪个更多些温润。一剑封禅上手抓着羊腿肉,漫不经心地看着在月光下吹奏古老曲调的剑雪,他捻了捻手指的油,莫名笑起来,颇为享受地向后靠去,整个人压在枝繁叶茂的桂树躯干上。

  笛音未尽,却见异象突生,一团乳白色光晕从天际降落,就像谁把月光用罗网困在此处。这团光晕飘荡到剑雪面前,火光烈烈,它渐渐显露出个人形。这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她浑身灰白,脚不沾地,不见身影,确确实实是个鬼魂。

  “谢谢你肯前来。”剑雪十分礼貌地站起来,朝她微微颔首,“还请为我指明方向。”

  女人僵直地飘在半空,只见眼白而没有眼珠,空洞双眼也不知是望着剑雪还是凝视别处。她张开嘴,声音却很是温柔。

  “我是月无波,本该魂归西北十酋,却不料客死他乡,冤孽、冤孽。剑邪恩公,许久不曾相见……我还记得那年你救下我时,风尘仆仆的样貌。你从北域的极北之地前来找寻你的朋友,我听你说过与他的故事。你们也在冰天雪地中遇见,烹茶饮酒,寻欢作乐。你还在找他吗?假如我还能帮上你的忙,哪怕我如今只剩残魂,也深觉欣慰……”

  随着她话音渐低,月无波的灵魂变得愈发透明,直至剑雪一曲终了,这缕幽魂才化作一颗雪白石头跌落在地。剑雪弯腰捡起来,还不忘向一剑封禅说明:“这就是魂石。我手上竹笛是‘剑邪’遗物,导师教我学会这首曲子,以竹笛为媒介,可以在苦境召唤出生前与剑邪有过交情之人的灵魂。”

  他抬头看着夜空,硕大明月还悬挂其上,剑雪将魂石与竹笛收好,这才说道:“月圆之夜无法使用,我明早再启程。”

  “这个魂石要怎么用?”一剑封禅似乎对它十分好奇。

  “砸烂泡水一口闷。”

  “……听起来就像你喝了人家的骨灰。”

  “圣域刺客有一则信条,‘万物皆虚,万事皆允’,这也在‘允’的范围内。”

  “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会在‘允’的范围内好吗。”

  “他们的记忆是属于幽冥的活地图,这些无处可去的灵魂没法与生者沟通,我只能用这个方式,吞掉他们带来的记忆。”

  “你不觉得奇怪吗,剑雪。”

  “什么?”

  “这个叫月无波的女人口口声声叫你‘剑邪’。”

  “竹笛本就属于剑邪,以它为媒介,灵魂会将我认错也是理所应当。”

  “你这话只是给内心的疑问找个说辞,原来圣域那班老头子也会教导你自欺欺人么?”

  剑雪皱起眉,他听出一剑封禅的弦外之音,却不解其意。没等他说出内心困惑,只听一剑封禅又道:“苦境这么广阔,你这趟旅程多个伴怎么样?我本就是无聊之人,最喜欢掺和有聊之事。”

  “我不介意。一剑封禅,你其实还算得上是个好人。”

  “我最担不起的称呼就是这个,你看走眼了,剑雪。”

 

  如剑雪所言,魂石经由难以名状的途径被他使用之后,被满月照射而消失的指引路线重新在剑雪眼中展开。一剑封禅与他并肩而行,两人离开贫瘠荒芜的中原,动身前往极寒之地北域。

  与最初的信誓旦旦并无出入,一剑封禅是个近乎完美的旅伴。他见多识广,苦境各地风土人情经他口说出,皆变得趣味盎然,一剑封禅给剑雪描述江南的春城飞花,苗疆的燠热绚烂,西北的接天高原,这些人世光景,跟整日里白云飘飘的圣域浑然不同。剑雪原本毫不动心,听到一剑封禅说仍然会陪他游玩,这才稍微显出少年人对外界的向往。

  “等我找到那个地方,向导师交了差,我就再回来找你。”剑雪踌躇良久,才谨慎地给出承诺,“原来你一个人已经把苦境游遍,真是潇洒自在。”

  一剑封禅撑开伞,替剑雪挡住迎面吹来的暴雨和砂石,他的声音在伞下沉闷飘荡:“我并不自在。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也有个朋友,我同他看遍世上风光,许诺要同行千秋万代。千秋万代,其实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有时候一剑封禅给剑雪的感觉非常怪异,这个开朗又会说点下三滥笑话的旅伴,偶尔会显得高深莫测和沉默,每当他凝视剑雪,那种被灼伤的感觉就会爬满剑雪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从没觉得自己不善于交流,剑雪试图跟一剑封禅沟通,对方茫然的表情却也不似作伪。

  来到北域,两人不得不面对时时刻刻飘落的飞雪。这片冻土杳无人烟,就连轻声细语也能在雪地上砸出持久不散的余音,剑雪赶在满月当天的白昼循着月无波给出的指引,来到位于山坳的一处梅花坞。这片梅花长势雄伟,富有规律的栽种距离显然是有人精心照料,然而直至走到梅花林边缘也未见人影,两人打算在此地稍作休憩。

  月圆时分,魂石的效力再度消散,剑雪摸出竹笛,却只是在手中打转。

  “你干嘛不吹?”一剑封禅拨弄火堆,叫这方天地保持明亮温暖。雪地中的柴禾很难捡拾,他跑了老远才扛回来足够一晚上燃烧的这担枯木,一剑封禅的肩上尽是落雪。

  “我不知道前路还有多漫长,我也不知道导师究竟让我找什么。”剑雪诚实回答,尽管语气依然平淡,“疑问是危险的东西。它总能让坚定信念出现裂缝,我不觉得我现在的心情能吹响这支笛子。”

  “你可以这么想:当你走到终点,或许疑问就解开了。哪怕找到的只是一堆破石头,损失的也不是你——好歹这一路上你看到了整天待在圣域的老头看不到的风景,就算多出一堆石头,也不损其愉快。”
  “我的疑问不止是这个。”剑雪皱起眉,复又松开,“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些还不至于让我挂怀。”

  熟悉的曲调从竹笛内悠悠飘散。一剑封禅隔着火光聆听,剑雪吹来吹去也不见有哪个呆头呆脑的灵魂找上门来,这下让一剑封禅按捺不住,他站起身,走到剑雪旁边。

  “傻瓜,你吹错了。”他抢过剑雪的竹笛,数指翻飞,站立在月夜风雪中吹奏起来。

  剑雪扭头盯着他,心里有些微泫然欲泣的冲动。一剑封禅的笛声苍凉高旷,尽管曲调相同,意蕴却不相似。这支竹笛与这首小调先前被剑雪用于招魂,现如今他却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要飘飞天际,他的一生,并非故事的旁观者。

  一团光晕飘过来,在一剑封禅的吹奏中于篝火旁渐渐显形。这是个瘦削书生,满脸疲惫之色,他甫一睁开眼,就冲一剑封禅奔去,嘴里嚷嚷着:“居然是你,是你……吞佛童子,你竟还敢唤我前来!”

  “且慢!”剑雪见情况有变,伸手滑出袖剑在书生面前挡下他,这团灵魂就像碰到烧红烙铁,惨嚎一声向后缩手。可这书生仍然不依不饶,即便他没法绕过剑雪的阻拦,却仍旧伸长了手想要攻击一剑封禅。

  一剑封禅眼角余光瞟见书生凶恶神情,手指飞快地按住笛孔,迅速奏完招魂曲调。书生灵魂轻烟般飘散,凝成的白色魂石重重跌落在雪地上,几乎分辨不出。

  剑雪收回袖剑,抓起这块碎片仔细端详,几乎要把困惑写在脸上。一剑封禅却泰然自若,他把竹笛插回剑雪腰封中,揶揄道:“看来召唤的灵魂也不尽然都是体贴和善的大姐,还有这种酸腐文人含冤而死化作的恶鬼。”

  “你为什么会吹这首曲子?”

  “它叫《鹊桥仙》。你从没来过苦境,对吗?它流传甚广,并非什么神神叨叨的招魂曲。这首曲子不过是某段情感的诉说,单纯得很。”

  “原来如此。无论他是谁,都不能以常理看待。”剑雪低语道,“他说了‘吞佛童子’,这个名字,与我另一份担忧有关。”

  “你见识不多,想法倒还挺多。”一剑封禅笑道,“吞佛童子在很久之前就死啦,苦境人人都要为这事献上掌声,这个书生想必在死后也被吞佛童子的灵魂迫害,进而疯病大作。”

  剑雪没吭声。假如这世界上运转的所有事物都能用简明言语解释透彻,哪还会有这么多苦难在暗潮涌动。

 

  书生留下的魂石味道必定极苦,剑雪咽下去后干呕许久,有种连胆汁也喷薄而出的迹象。好在之后便再无异象,两人离开梅花坞,重又回到寻找神秘之地的路途。

  是日天朗气清,两人跟随指引来到了一处破败禅院。木匾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所书“定禅天”三字在多年的风霜中仍能清晰辨识。剑雪率先踏进禅院,四周的瓦房建筑多已坍塌,只留下遍地积雪和碎石,他径直向里走去,直到进入正殿禅房,四周悬挂的莲灯都落满灰尘。

  还没到满月之日,书生那块魂石所浮现的路途就已消失,假如没有发生异样,那就代表着——这就是终点。比一剑封禅原先打趣的状况要好太多,剑雪眼前并非堆积毫无用处的破石头,他无声地梭巡一圈,最后在中央的莲座前蹲下,用袖剑撬开了这块沉重的木制底座。

  在刹那间,一道亮光在剑雪眼前炸裂,他轻身后退,只见莲座下出现的是盈满火光的深渊,金色符文在深渊洞壁回旋,那团爆裂光芒是岩浆从里头涌出的火花。剑雪内心一沉,明白事态绝不简单,他正想开口辞别一剑封禅,速速回转圣域禀告导师,却听见一剑封禅抢先发问。

  “你找到要找的地方了?”他在靠在禅房门口,平静地说道,“唉,我知道你要回去了。我们何时才能履行携手同游之约?在你离开前,再吹一遍《鹊桥仙》,可吗?”

  剑雪依言摸出竹笛,低头吹奏起来。他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只要互不相忘,就定能再度相见。这是剑雪头次感受到珍贵的情谊,自从他在圣域苏醒,那么多年单调枯燥的人生,好不容易点缀的光亮,如何能让剑雪不珍惜。

  一曲终了,两人间静默无言。一剑封禅逆光而立,叫剑雪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身后细雪飘飞,枯枝盛放晶莹冰花,竟比如今的沉默还要来得喧闹些。

  “这就是最后了。”一剑封禅说道,似乎笑了笑。

  剑雪有些茫然与失落,他还没从思虑中回神,便觉猛烈热浪冲向面门,剑雪定睛看去,原本一剑封禅所站的禅房大门已被火焰吞噬,一道人影从火焰中走出来,面貌同剑雪唯一的朋友何其相似,却有所不同。对方红发白衣,手握似刀似戟的长兵,身侧火焰枯叶般坠落,竟不伤他分毫。

  袖剑不假思索便滑轨出鞘,剑雪警惕地望着来人,却见对方脸上挂着轻慢笑容。

  “好久不见,剑雪。距汝死去已过去多少年了?”对方的声音与一剑封禅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语调更为缓慢,带着不易察觉的讥嘲,“一莲托生不辞辛劳重塑汝的灵魂,怎么还愿意将汝送到苦境来找寻地脉。”

  “真不好笑,一剑封禅,现在轮到你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剑雪皱起眉,他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就跟唯一的朋友兵戈相见。

  他们在互相打量,意味却不尽相同。剑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同眼前这幅模样的人有什么过往,他对火的畏惧,是否也来源于此人?他提到剑雪的死亡,提到剑雪从未说起过的一莲托生,桩桩件件,了若指掌,反而是剑雪看不透他半分。

  “吾是吞佛童子。”他忽然说道,“汝早就忘了我啦。这也不错,免得吾等没法像这样谁也不伤害谁地面对面。”

  剑雪的心一路沉下去,就像《鹊桥仙》的曲调沿着竹笛内管,缓缓沉入漫无天日的深渊。

  “你想做什么?”剑雪盯着他,“导师说你并未随着异度魔界沉入地底而消失,果然不错。我还要劳你费尽心机欺瞒我。”

  吞佛童子的变得神情很冰冷,他看着剑雪,像在同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对话。

  “汝什么都不知道了。剑雪,你还记得吾所告诉你的,‘什么是火’吗?”

  “我不知道。”

  “火焰有焰心与外焰,内焰是一剑封禅,外焰正是吾,有他就必定会有吾,这是异度魔界最后一团火焰灵魂。一莲托生叫汝提防吾,汝却还同当年那般撞到内焰面前。”

  “当年?”

  吞佛童子走到近前,手中长兵忽地挥向剑雪。

  “当年我杀死你,为了点燃地脉,好让异度魔界的火焰将苦境燃烧殆尽。你本不该傻傻前来阻挠,说什么要拯救我。你的死亡却助长一剑封禅的力量,他的意志反占上风,叫我忘却这份使命,叫我长久以来都无法靠近此地……”吞佛童子的兵刃与剑雪的袖剑碰撞出铿锵声响,“如今我已经准备好再来一次。”

  剑雪被这残酷言语挑动怒火,他后退几步拔出腰间长剑,斜斜送出一刺,剑锋划破吞佛童子的衣袖。他们在斗室内缠斗许久,腐朽的禅房大梁发出使人牙酸的响动,似乎只待最终一击,便轰然坍塌。

  “我当年为什么会跟你交朋友!”剑雪挡开火焰,侧身滑到旁边。

  吞佛童子却笑了。“你的确不该与我结交。”

  “我也不会放任你毁掉苦境。”

  “你应该放任,这样便可大仇得报。点燃地脉储藏的火焰,用以烧掉苦境,只能以吾的灵魂作引。这样一来,吾便会彻底消失,汝也大可重回圣域,另寻解决之法。”

  “……为什么?”

  “汝还是这么多为什么。吾的诺言只对汝与异度魔界许下,当初吾等约定来世定要再会,还将故地重游,看遍飞花,如今吾已做到了。为异度魔界之信念,吾也必将赴约,吞佛童子断不会因儿女情长抛却自我。”

  剑雪把剑一扔,冷冷说道:“谁要同你谈儿女情长?让我看着你舍己赴死,我做不到。”

  “正因这个原因,我才不得不取你性命。”吞佛童子长兵一横,“我本想在汝吹完《鹊桥仙》后便哄骗汝离开,没想到吾还是想多看你一眼。真是自寻烦恼。”

  剑雪的视线片刻不敢从吞佛童子身上移开,他像自鸣得意的雏鹿,早在那个月夜便落入猎户陷阱。他就像被一剑封禅炙烤的猎物,摆荡的火舌正将剑雪拖入坟墓。吞佛童子嘴角挂着微笑,他不同于一剑封禅,偶然显露的神态却那么相似,剑雪心头的寒意一直蔓延到袖剑的剑锋:他确实要杀我。

  熟料吞佛童子武器倒转,兵刃直直捅进他自己的胸膛。剑雪呼吸凝滞,却见一团火红灵魂凭空而生,剑雪借由日光看他时他是一剑封禅,在昏暗禅房中打量他却见到的是吞佛童子。这一体两面的火焰灵魂呼啸而过,剑雪知道他目标是投入莲座下的地脉,赶忙解下腰间长剑,凝水为冰,想要阻住吞佛童子脚步,谁知长剑如箭矢般穿过灵魂,深深钉入禅房墙壁。

  “我骗你的,傻剑雪。”吞佛童子冷冷笑道,“我又怎么会舍得让你再因我而死?”

  “倘若剑邪说他根本不在乎呢?”

  吞佛童子的灵魂停下脚步。

  剑雪仰头望着他,脸颊被剑气划出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扛起吞佛童子的躯体,缓缓说道:“我根本不是你等待的那个人。吞佛童子,你说的那些东西……插花走马,醉卧杨柳,携手同游,早就不在了。比起春光灿烂的美景,剑邪宁愿为你而死。”

  吞佛童子勾勾嘴角:“是么?”

  剑雪说道:“我会将你的遗体带去安葬。至于你的灵魂,眼下我实在拦你不着。假如你还不想赴死,那便再来圣域找我。”

  他扬手收回长剑,没再看吞佛童子一眼。剑雪背着遗体,踏出禅房,飘雪正纷纷扬扬拂过他的脸。剑雪摸了摸眼睛,却沾上几滴水珠,它们混杂灰尘而变得浑浊,想必是迟来的与友人分离的眼泪。他从没能掌控自己的宿命,也没法控制吞佛童子的;剑雪想起没跟吞佛童子说再见,或许等吞佛童子回心转意,就能真正地再相见。

  他们的故事,早已成为尘世中一团小小的火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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