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衡

如果你愿意,可以恨我,只是不要乏味

[刺客信条/EA]草莓冻干

性转百合,性转百合,性转百合!不适请勿点开。

全文1w8左右,爱与黑暗与少女的啰啰嗦嗦。现代背景,设定稍有魔改。17岁小太妹艾吉奥和26岁女强人(?)阿泰尔,美貌小姑娘和靓丽大姐姐。


***


  “金笼”,这是艾吉奥所能想象到的最普通的餐馆。空间狭窄,烟雾弥漫,墙面装饰着落灰过时的彩色挂画,天花板垂下摇摇欲坠的灯,灯罩上粘着碎裂的蚊虫尸体。碎花桌布染上几点深褐色污渍,靠在墙边的电视机滚动播放乏味新闻,偶尔有人捕捉到几个单词而抬头扫过一眼,又顿感无趣地看向别处。空气是流淌着的轻薄湖蓝色,艾吉奥独自坐在角落的双人桌前,瘦骨嶙峋的女人是老板娘,端着餐盘在她身后来来去去。无聊又沉闷的等待,这是艾吉奥极少忍受的,但她现在不得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她漫无目的地抠着玫红色指甲油,原本完整如玫瑰花瓣的指甲现在就像长了癞疮。挂在手腕上的表盘走到五点一刻,窗外洒下金子似的阳光,这是艾吉奥来到马西亚夫的第五个相同时间段,这座城市不算大,置身于此地的艾吉奥却像走进沙漠,她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沙砾,举目望去又全都如此。没有尽头的等待和希望,她像弗拉基米尔,戈多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这是艾吉奥生平第一回有歇斯底里的危险情绪在酝酿。

  在等谁?不知道。在等着什么?不知道。艾吉奥也诧异于自己只带着一无所知就敢于从地中海北岸来到东岸,这里的一切都跟她熟悉万分的故乡不同,轮船从雅典出发,经过塞浦路斯,每靠近马西亚夫半海里,艾吉奥就离原本的生活更远半光年。

  她感到忧愁,但出人意料地冷静。艾吉奥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父亲和哥哥被持械士兵带走那个深夜的作为,她赶在更多搜查人员涌进来前,拿走了父亲书桌抽屉里上锁的小盒子。艾吉奥十八年的人生有一半在校外的混混堆里度过,她几乎没学到什么正直有用的学科知识,却在危险关头机敏得像一只鹰。

  艾吉奥夹着盒子爬上三条街外的塔楼,她用来躲避寻仇流氓的私人地盘。那时候下弦月在云层间像半死不活的旧日光灯,陈旧的黄铜大钟远未到苏醒时刻,艾吉奥蹲在它的阴影下,嘴里咬着手电筒,用石头砸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叠文件和一部旧手机,艾吉奥看不懂上头的文字,那些歪曲如蝌蚪的字符究竟是哪国语言?于是她只好颤着手尝试摁下开机键,小得像块方糖的屏幕亮起来,电量不多,足够艾吉奥将它查找透彻。除了通讯录中唯一的无名联系人,不再有任何多余信息。艾吉奥抬头看了眼黄铜钟的内里,就像画册里不存于人世的怪物正张嘴等着把她吃掉。哦,该死的,该死的。她拨通了那个号码。

  几声响音过后,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传出来:“谁?”

  艾吉奥听出他的警惕,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是乔瓦尼·奥迪托雷家的人,他被捕了,我找到这个手机,上面只有这个号码……”

  “不。”对方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我帮不了你。”

  艾吉奥张着嘴,眼睛追寻着笼罩月亮的乌云。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过了几秒,对方叹了口气,又说道:“马西亚夫。”

  “什么?抱歉,我……”

  “马西亚夫,我只能说这么多。”

  “我不明白?”

  “小姐,如果我们有挽救他的能力,那乔瓦尼就不会出事,你听懂了吗?意大利现在一团糟,我们自身难保。不用再打给我。”

  没等艾吉奥再发出任何声音,对方就迅速挂断。艾吉奥皱着眉,发泄般地挤压拨打键,提示音从占线变成关机,艾吉奥靠着矮墙静默地坐着,她心想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是空号。凌晨寒意爬上她的背,艾吉奥披散的鬈曲长发只能为她留住片刻热度。父亲是安分守己的银行从业者——至少在今天之前。究竟为什么会招此横祸?没人给她答案,母亲玛利亚正带着妹妹克劳迪娅和小弟彼得鲁乔连夜乘火车赶往乡下叔叔家,那里或许也是艾吉奥最终的避难所。但不会是这样。艾吉奥在天亮之后远远看着属于奥迪托雷的宅邸有陌生人进进出出,他们有条不紊地搬走所有东西,就像准备把这里夷为平地。房屋是最不忠诚的仆从,任何手段都会让它改头换面,使你失去往日熟悉的一切。

  他们把父亲视作死人吗?就像有人往艾吉奥眼睛里塞冰块,她的眼泪和思绪一同冻结。艾吉奥在街上游荡的第三天,她在报刊亭的报纸时政版角落看见一则刑讯,“叛国者与极端恐怖分子乔瓦尼·奥迪托雷将于明日移交美第奇宫……不日将处以判决。”

  她捏着报纸一角,几乎要将整张纸撕碎。她必须得做点什么。艾吉奥意识到自己潇洒快乐的人生至今为止不过是场玩笑,这建立在美满家庭生活一成不变的梦幻境地里——现实的当头棒喝把这些全都击碎,如同摆在艾吉奥房间的等身镜破裂满地,她只能照见自己割裂扭曲的脸庞。母亲打电话让她赶紧到叔叔家,托斯卡纳都不太平。可是,意大利现在一团糟,不是吗?

  马西亚夫,马西亚夫。艾吉奥把这个名字在手掌里掂量,它的重量决定着她是买火车票驰向暂且躲避的乡下别墅,还是独自踏上中东的旅行。在此之前,艾吉奥的世界只有亚平宁半岛,她骑着摩托,搭载两个瘦姑娘大笑着冲向拿坡里。玛格丽特披萨的酥脆边沿裹着中央一抔岩浆。她在码头看着油画般的日落,五彩斑斓的游船停靠成一弯月牙,她绕过船厂沿着海岸线向前走,半成品的船骨像死在许多年前的恐龙。这所有景象都还历历在目,可马西亚夫是什么地方?她好不容易搜索到它依托于哪个国度,艾吉奥不得不对着叙利亚地图仔细端详,相交的公路,弯曲的文字,绵延的山脊,“Masyaf”,肉眼可见的陌生与未知。

  有那么一瞬间,艾吉奥心想自己的父亲说不定真是哪个邪恶组织的特工,那些内容成谜的文件,那部不知拨给谁的电话,还有牵扯美第奇家族的罪名。不,至少你不应该在真相水落石出前就软弱地怀疑他。艾吉奥在临时租住的旅馆匆匆洗了个澡,她只有凌乱的证件与不算充裕的资金,还有那个通向未知的盒子。水汽氤氲间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右边唇角细细的疤痕是她在手撕帕齐家那个臭婊子时留下的罪证。你糟透了,但也不比任何人差劲。艾吉奥对自己说,到马西亚夫去吧。

 

  这就是她坐在金笼的原因,为了答案,为了家人。艾吉奥时刻与妹妹克劳迪娅保持联系,好让尚且自由的她们不至于担忧艾吉奥也在哪个角落准备去死。艾吉奥落脚马西亚夫头天晚上就接到了一通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说着不太流利的意大利语。

  “艾吉尼娅,”那个女人声音有些沙哑,“去金笼饭店等着。”

  这是艾吉奥小时候的名字,久远到只有妈妈会这么叫她。她愣住了,下意识问出了最无用的话:“你是谁?”

  “我?也许是你想见的人,也许什么都不是。”女人嘲弄般笑了几声,“别在马西亚夫问太多,你会丢东西。你的命。”

  艾吉奥皱起眉,她冷冷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或者你们?”

  “在正确的时候。”

  这个神秘女人甚至对她说了句“晚安”。

  艾吉奥站在衣柜前,宽大浴巾包裹着她婀娜身姿,湿润长发上的水珠沿着她的脊背划下,留下蜿蜒水渍。这让艾吉奥感受到些许迟来恐慌,和暴涨的对隐秘未知的好奇。她仿佛走上难以转身的道路,一旦从那个温情又美丽的意大利逃脱,艾吉奥的命运就不再枯燥得肉眼即可望穿。

  她在金笼等了五天,没有出现任何改变。不需要点单,老板娘已经记住了这个异域小姑娘的口味,艾吉奥朝她微笑,第二天就获赠一条紫色头巾。但除此之外就不再有别的,艾吉奥面前摆着酸奶布丁,她烦躁得没什么好胃口,从冰箱里挖出来的半凝固酸奶渐渐融化,像泥石流冲下悬崖。孱弱夕阳快消失在地平线,餐馆里点上了灯,艾吉奥觉得自己是突兀闯入这里的幽灵。

   七点整,冷清饭馆被人推开门,捕梦网在风中摇摇晃晃。一个漂亮女人走进来,左袖却是空的。她有浓密鬈曲的黑发,嘴唇性感凌厉得像片早春嫩叶,白色长袍外裹了件黑色外套,如果不是她过于严肃的眼神,艾吉奥觉得自己会立刻喜欢她。可她不是那个打电话过来的人,艾吉奥凭直觉断定。

  “最高待遇,小妞。”这个女人径直走过来,艾吉奥抬头向上看去,正好瞧见她下巴小小的黑痣,“你的行李在后备箱。走吧。”

  艾吉奥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她想问些什么——“你会丢掉你的命”,这句警告又在她脑中清晰浮现。那就不问,艾吉奥知道这个来接自己的女人什么也不会多说,对方甚至擅自拿来自己的行李箱,听她说来却稀松平常。艾吉奥看见停在餐馆外的越野车,它比艾吉奥这个异域游客更格格不入。女人钻进驾驶室,艾吉奥踌躇片刻,还是说道:“需要我来替你开吗?你在旁边拿枪顶着我脑袋也行。”

  对方笑了。看来并不是凶神恶煞的人。

  “傻妞。”她看着艾吉奥,歪头示意她赶紧上车,“就算我只有一条手臂,你也不会做得比我更好。”

  艾吉奥依言坐进车里,她从缓慢关闭的车窗缝隙瞟到金笼老板娘站在门边,正凝望着这头。女人对窗外比划了个手势,随后关上门。艾吉奥意识到自己这几天或许一直被什么人监视着或者——保护着。作为驾驶员的黑发女性没有着急踩油门,她从中央后视镜中看着艾吉奥,平和地说道:“我叫马利克,马利克·阿塞夫。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将要去什么地方,对吧。”

  艾吉奥点头。她在等着马利克继续说些别的。

  马利克却摇了摇头。“你应该跟母亲去乡下等着。事情不会变得更坏。”她说,“总比你来这里要好,好得多。”

  “我一窍不通,这没法让我安稳睡着。”艾吉奥反驳道,“与其什么也不知道地回乡下避难,还不如什么也不知道地来这里寻求真相。如果不去发问,无知总是摆在那。”

  马利克撇撇嘴,却露出笑容,她低声说道:“不怕死的人往往很难死,你倒算聪明。”

  车辆启动了,在宁静傍晚中像野兽出笼。马利克是个疯狂车手,艾吉奥的背上一秒还紧贴皮质软靠,下一刻脑门就撞上前头的座椅。她们被狂奔的猛兽驮在怀中,于崎岖逶迤的山道上飞速冲刺,窗外山林横生的树枝像黑暗中从地狱裂隙伸出来的手指,眨眼间就被抛在后头。在艾吉奥的强烈要求下马利克为她摇开半边车窗,夜风汹涌地灌进来,吹得艾吉奥满脸砂石。她感到澎湃的快乐。

  远处,点点星火落在马西亚夫城中,艾吉奥分辨不出哪座建筑是她躺过几晚的旅馆,哪团光芒是她把自己关进去的“金笼”。夜色完全铺满了天空,她看不见天际线,看不见更远的山脉,艾吉奥正步入未知的黑暗。

  山路越发颠簸,艾吉奥心头升起无来由的兴奋。她在触摸某个隐秘的世界,她的心脏为此而激烈跃动,像出征的擂鼓。那是迟到太久的命运。

  开了大半夜,艾吉奥终于得以从车里钻出来,她的双腿还在打飘。马利克激烈碾过河滩的时候,艾吉奥有种自己得了痔疮的错觉。马利克早就下了车,她们站在一座城堡外,城门旁点着明亮的灯,整个墙体没有窗户也没有哨站,圆滑得浑然天成,艾吉奥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乱走的话,脑袋会挨枪子儿。她已经开始觉得,这至少是个会动用重型火力的组织了。

  她跟随着马利克,两人都很沉默。或许只是没什么可说的。她们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那里只有几个守夜值班的人,身着白袍,戴着兜帽,艾吉奥看不清这群人长相。他们跟马利克用阿拉伯语说着什么,艾吉奥听不太懂,只是隐约分辨出“等”和“夜晚”之类的常用词。紧张感又冒上来,艾吉奥猜想自己或许要去见个重要人物。想必没马利克这么好相处,至少从表面上。

  随后又是往上走的旋梯,这个城堡太宽阔,里头究竟装着什么秘密?艾吉奥偶尔扭头从狭隘的长方形窗户往外看,漆黑一团,隐隐传来狼嚎。到了某扇门前,马利克停下脚步,她瞥了艾吉奥一眼,眼神中没太多信任,似乎觉得这场奔波极为徒劳。她推开门,艾吉奥站在她身后,看见房间里全是人。

  这里就像城堡的首脑,摆放着各类线路繁杂的仪器,挂满形形色色的地图与纸张,身着白袍的男男女女都踏着匆忙脚步来去,每个人手头上都有停不下的活计。没人关注她俩,马利克领着艾吉奥走到位于窗边的书桌旁,靠墙书架上放满艾吉奥见之即晕的知识载体。有个女人正在桌前埋头写东西,她的白袍制式与旁人有些不同,艾吉奥短时间又没法描述差别在哪。

  几米之遥的艾吉奥只能看到对方的黑色短发,灯光下泛着棕褐色光泽。她的背影挺拔而柔美,艾吉奥漫无边际地想,她如果换上连衣裙会更增风情。

  马利克走到桌边,敲了敲桌面:“带她来了。”

  短发女人这才停笔,她的椅子转了个方向,艾吉奥与她正式面对面。她太美丽,艾吉奥一时间也难以分辨她的血统来自哪片大陆。玻璃弹珠似的金色瞳孔,比山峰更分明的鼻梁,宽窄合度的脸庞,还有如同别针挂在唇上的疤痕,它锁住这个女人的所有隐私。艾吉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对方极具侵略性和震慑力,她早就梳理好的说辞开始慢慢飘往九霄云外。

  “你好,艾吉尼娅。”她开口说道。果然是电话里那种懒洋洋的腔调,英语口音却是与马利克的中东风味完全不同的美式发音。

  “我叫艾吉奥。艾吉奥·奥迪托雷。”初来乍到的女孩纠正道,“艾吉尼娅是个只会哭鼻子的稚嫩小姑娘,她永远留在八岁。”

  对方挑眉,说道:“仅仅一个名字,不会让你变得更强大或者更脆弱。我是阿泰尔·伊本-拉哈德,我们很相似,不是吗?从名字而言,我们都叫‘鹰’。不过,实话说来,名字对我这种人来说不太具有意义。”

  阿泰尔。艾吉奥心中默念。发音十分陌生,但她却觉得朗朗上口。像是圣经或者某条真理,注定在艾吉奥舌尖翻滚。阿泰尔,阿泰尔。

  “你现在满腹疑问可以放去旁边,它们不重要。我知道你为了父亲乔瓦尼·奥迪托雷的事前来,你希望从这里找到解救他的方法。”

  “没错,我——”

  “嘘。不着急,傻妞。你了解你父亲多少?”

  “他在银行工作,靠着资历和人脉晋升得很高。他是个好父亲。除此之外我什么也说不出。”

  “很好。你很无知。”

  艾吉奥垮下脸。

  阿泰尔浑不在意自己的直言不讳有什么不妥,她继续说道:“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你父亲是个刺客,‘阿萨辛’,你懂吗?他不仅掌管客户的钱,偶尔也为客户杀人。你的哥哥费德里科是他的助手——我的意思是,他继承了你父亲的衣钵,也是个刺客。”

  杀人。艾吉奥脑子一震。她甚至也说不出“阿萨辛”代表的是什么,某种杀手组织?其实她的爸爸在洗黑钱?真的为别国卖命?违禁品,枪支弹药,洲际导弹,按下去能炸平一个小国的按钮,在艾吉奥空空如也的脑袋里乱飞。

  她的茫然神情似乎取悦了阿泰尔。

  “别这幅表情,跟你想的不太一样。乔瓦尼为美第奇家族卖命,意大利分部那边的情况很难说明,那群刺客精明却脆弱,他们与掌权者互有来往,并非单方面效忠。哦,你比较关心为什么乔瓦尼是美第奇家族的人,还会以叛国罪名被捕?这关系到另一群家伙,你姑且理解为职场中令人厌恶的竞争者。”

  马利克在旁边发出“噗嗤”的笑声。阿泰尔面不改色,凝视着艾吉奥:“这是陷害,当然。简单来说,要救出你的父亲其实不难,难点在于救出他之后你们该怎么办。艾吉奥,”她提到这个名字时似乎笑了笑,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你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你的父亲要养活一家人,这很不容易。更何况成为逃犯之后的四处奔波,那种日子,比你这趟旅程苦得多。”

  艾吉奥并不迟钝,她几乎敏锐迅速地察觉到阿泰尔话语中的讽刺。她说话不留情面,“友善”对这类人来说本就是份奢侈品。艾吉奥感觉很热,她就像悬挂在篝火上方的半扇牛腿,阿泰尔的话语是划拉在她身上的血口子。阿萨辛,死亡,判决,潜逃,无边无尽的困苦、讥嘲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这些带着浓烈气味的词语和可预想到的未来如同剖开黑夜的匕首,泛着银光的刀锋抵在艾吉奥鼻尖。

  她没法去看阿泰尔的脸,那个美丽女人是个刽子手,是屠夫,是将斩首台从尘封历史里推出来的暴徒。这让艾吉奥感到迷惘,又涌起难以抑制的冲动。

  “请你救他们,”艾吉奥低声道,“那个,那个意大利的电话说马西亚夫是唯一的出路,你有办法的对吗?我不在乎以后会怎么样,我的妈妈和妹妹也不会……还有我幼小的弟弟。我们没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家人去死。”

  “为什么不看着我?”

  这个声音让艾吉奥从口不择言的境地中清醒过来,她害怕阿泰尔,害怕对方那种不容置喙的力度,这彻底冲散艾吉奥活到如今牢不可摧的坚强意志。她从不低头,无论面对父亲的责罚,还是夹带武器的斗殴,艾吉奥对一切满不在乎,她设想过自己死在堆满垃圾的街头,捏着鼻子的清道夫和警察对她的死相指指点点。她是个在无聊和枯燥中渐渐垮下去的蠢货。

  承认吧,艾吉奥心说,你不敢面对这种必须认真和拼命才能活下去的人生。这对你来说太难了,你没从生活中学到任何支撑它建立的技能。你几乎要在爱中溺死。

  她眼眶发热,蒸腾着水雾。艾吉奥抬头看向阿泰尔,后者的脸在这份朦胧间竟变得柔和。

  “你哭了?”阿泰尔依然操持着那种平淡语调,“因为什么?你对自己无能的悔恨?对未来的恐惧?”

  “都有。反正我从不吝于在别人面前流泪。”艾吉奥哑着嗓子答道。阿泰尔的问话在碾压着她的自尊,折磨着艾吉奥垮塌的内心。她太天真了,还以为每个人都有耐心把自己当做刚成年的傻瓜来耐心说话。阿泰尔给艾吉奥带来冷酷的成人礼。

  “你可以在这待一段时间。”出乎意料,阿泰尔的语气变得稍稍温和,“等我不那么忙的时候,会着手解决你父亲的事。据我所知,美第奇内部仍在争论不休,对乔瓦尼的最终宣判还有一个月。”

  这是块浮木,艾吉奥用手指紧紧抠住边缘,从没顶的浪潮中逃脱,得以喘息。她明白自己至少该道谢——但阿泰尔需要吗?她还有足够的耐心从束手束脚的艾吉奥这里听到什么苍白无力的话吗?佛罗伦萨的女孩忽然冷静下来,当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是,在扭曲沉重的现实面前什么也做不到的时候,她重重地放下了所有还在执着的东西。

  “那就让我成为刺客。”艾吉奥说道。

  阿泰尔只是看着她,依旧保持着那种面无表情的冷酷。

  就好像这才是艾吉奥提前准备的说辞,什么请求或者劝说,那些故作软弱的话语彻底被她抛弃。她凝视着阿泰尔,先前的惧怕和回避也随之烟消云散,艾吉奥觉得自己内心有股气流冲上来,让她直抵数万尺之上的寒冷高空。她们之间本就该平等又激烈地交锋,就像两只在峭壁或云端缠斗的雄鹰。

  “给我把枪,或者匕首,或者别的武器,都可以。给我个目标,我总该要去杀死谁。父亲什么也不告诉我,就因为我是女孩?但我可以像你,像马利克一样,成为刺客。来到这里的机票和船票握在手中的时候,就代表着……我已经放弃继续过那种无知而安定的生活。我不是寻求刺激,我不是要彰显叛逆。我只是,他妈的,我想我只是做该做的事,靠自己的双手去把父亲和哥哥救出来,我不想在你面前戴着伪装成柔软姑娘的面具。阿泰尔,这才是我真正请求你的事,教我成为刺客,让我自己去做这事。”

  她越说越不知道自己是谁,越来越可笑,也越来越激动。艾吉奥想起那个叫“金笼”的饭店,字面意思足够讽刺,贴切地描述她至今为止的人生。佛罗伦萨有钱人家的女儿,不学无术,在街头巷尾学会游手好闲和不务正业,她体贴的家人只是为艾吉奥提供舒适奢华的住所和优渥条件,她却沉醉其中,丝毫不在乎大开笼门外的蔚蓝天空。苦难要么让人成长,要么让人沉沦,你似乎很难再说出别的路途。

  好像有人在笑,又好像只是深夜山野的呢喃。马利克早已充耳不闻地去书架前整理资料,这块逼仄的半开放空间只剩阿泰尔和艾吉奥。阿泰尔没有流露任何嘲笑情绪,她甚至只是嘴角动了动,半句话也没说。她是那种会吓坏小女孩的女人,漠然神情和张扬面貌,这将阿泰尔锻造成一把刀。艾吉奥感觉自己在跟她跳着危险的贴面舞,稍有不慎就会在脖子上留下致命刀痕。

  “不怕死的人往往很难死”,艾吉奥想起马利克的低语。她现在什么也不怕,来吧,阿泰尔。只要你应允,这里就会多出个一往无前的人。

  “可以。”

  过了太漫长的时光,阿泰尔才终于给出艾吉奥期待的答案。

  “你只有十五天来了解怎么去做一名刺客。你远远不够格,但是杀人?这是最好掌握的技能。你需要练习和习惯怎么去杀人,这才是你要学的。之后,你必须回到佛罗伦萨,去实施你的计划,杀人、救人,没那么简单,你要把握所有信息,把行动时间精确到秒,让暗杀目标对你来说熟悉得就像相处几十年的人。我会给你提供些帮助,但剩下的靠你自己,我很忙,并不是玩笑。”

  阿泰尔的声音游荡在艾吉奥耳朵里,像是唤醒整个城市的晨钟。

  “……谢谢你。”艾吉奥干涩地说,她觉得四肢开始发麻,又有点酸软无力。

  阿泰尔凝视着她,黄金般的双眼比美杜莎遗留在神话中的眼神更称得上摄人心魂。这个被迷雾环绕的女刺客轻轻说道:“艾吉奥,如你所愿。”

 

  也许能用改头换面来形容,艾吉奥以刺客的身份留在了这里——掩映于群山间的马西亚夫城堡,此地才是整座城市的核心。

  马利克叫她“菜鸟”,实际上艾吉奥却比所有人想象中都做得更好。她跟学徒们一起学习暗杀技巧和理论知识,愿意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跟艾吉奥对话的人已经算良善,更多时候她都如同空气,被这些同僚们视若无睹地推去一旁。艾吉奥不生气,甚至还展露了牙尖嘴利的本性,她学习用阿拉伯语骂人的速度快得吓人。艾吉奥大概知道学徒们都是些什么人,难民、孤儿、走投无路的流浪汉,全是不被社会关照的家伙。她突兀得像富家小姐来体验生活。

  总而言之,反社会团体,这是艾吉奥对“阿萨辛”最初的印象。

  随着了解的深入和脑瓜的开窍,艾吉奥有了不太一样的想法。这是个古老组织,它有着自己的信条,“万物皆虚,诸事皆允”,发展由来已不可考。阿萨辛并不做什么恐怖组织的勾当,正相反,他们积极地与各国上层接触,活跃又灵通得像群编外顾问。算得上“刺客”的,只是像艾吉奥这种摸不到核心的菜鸟,他们可能会负责打杂,也可能被命令去暗杀某个目标,就跟所有初入职场的新人一样,只有等着被指派的份。

  更多细节艾吉奥也没法说清楚,刻薄冷酷的教官不会多讲,日常接触的学徒也同样懵懂。她转而把探听兴趣落在阿泰尔身上,这个说不好是恩人还是奴隶主的家伙,竟也是段传奇。

  阿泰尔被称作“导师”,不仅是马西亚夫的首领,同时也是世界上任何一个阿萨辛的上司。她只有26岁,却把前任统领阿尔莫林残酷干掉,以雷霆之势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导师。阿泰尔用高效手段整合了原本濒临分裂的阿萨辛组织,她将从阿尔莫林手中继承而来的权力推向更高峰,使阿萨辛的污名渐渐淡化,转而从事更隐秘与更具有权势的工作。反对阿泰尔的声音仍旧存在,可她不在乎——无论爱戴她还是厌恶她,没人会对阿泰尔的天才领导力说差劲。

  就像个隐世女王,神圣传说中追寻智慧的“示巴”。

  艾吉奥有时候觉得阿泰尔是个很遥远的女人,初来乍到那天夜晚几乎把自己逼疯的人就像个幻觉,可她常常在城堡里看到阿泰尔,又觉得她变得神圣。大导师前后簇拥着刺客,或许为了聆听她的指导,或许是向她报告各地的成果。艾吉奥在枪击和体术的实训中累得满头大汗,呼呼大睡的时候偶尔会梦到家乡的歌谣,还有阿泰尔的侧脸,美貌而冷漠。

  还没到半个月,艾吉奥就变得跟以前的散漫和轻佻不同。她巧舌如簧,揶揄别人的话从没断过,手中力道也日益增长,每天凌晨早起时艾吉奥仍然会抱怨,可她从没落后其他人半点。她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包括阿泰尔。

  在第十天午后,短暂的休息时间,艾吉奥在城堡顶端找了块视野开阔的平台抽烟。没坐多久,旁边就有人带着风出现,是马利克·阿塞夫,同样很久没搭上话的人。马利克说这也是她常来的地方,安静又凉爽,她还像跟艾吉奥初次见面时那么不苟言笑,不过后者知道这只算是表面,马利克是个话多又想法丰富的思想家。

  “我就过过嘴瘾,别告诉我马西亚夫禁止抽烟。我看到不少人在搞比这更恐怖的东西。”艾吉奥掸掸烟灰,把金属烟盒举到马利克面前。

  “确实没那么严苛。”马利克抽出一根,低头嗅了嗅,“闻起来像阿拉伯水烟。”

  “梅比乌斯的蓝莓爆珠,便宜货,因为我现在没钱,不然可以贿赂你更好的。就算是吧,薄荷混着水果,甜腻腻的,阴沉又爱雅致的日本人的烟。”艾吉奥把翻开的打火机伸到马利克手边。

  对方拒绝了,她把香烟收进口袋,换了个盘腿坐姿:“我等下找阿泰尔还有事,她讨厌太浓的气味。”

  艾吉奥呛住了,她咳嗽着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摁,毫无公德心地振臂将其扔下城堡。马利克奇怪地看着她,没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没困惑几秒,马利克就露出个了然笑容。

  “我总不能让烟味害你在大导师面前挨骂,对吧。”艾吉奥试图解释,“反正我也没那么爱抽烟,认识的狐朋狗友都能来这么几口,我没法装清高。”

  “我觉得你更像是听到阿泰尔名字之后的应激反应。”

  “咳咳咳……”

  “说说吧,艾吉奥,这段时间怎么样?”

  意大利姑娘曲起腿,双手抱着它,以十分自闭的姿势摇摇头:“不好不坏。”

  “看出来你不满意。”

  “我没有。只是跟我想得不同。”

  “哪些地方?”

  “我以为每个人都像阿泰尔,可我发现只有一个阿泰尔。原来大多数人跟我差不多蠢。”

  “能在这待下去的都不算蠢,你只是开始得太快。你意识到这点,说明你比从前更清醒,是好事。”

  “我觉得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屁孩,而阿泰尔出于打发我才会同意。”

  “不要在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怀疑自己,这没有用处。你被阿泰尔吓着了。她的确不算什么好人。”

  “这倒没有,我只是对她好奇。年轻,强大,很难不让人好奇。”

  “你的好奇已经超出安全范围的红线,艾吉奥。别打探阿泰尔,别跟她过多接触,别为她着魔,最重要的,别抱有幻想。她是个让我也没法说了解透彻的人,即使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只是……好吧。我只是不想让她失望,我不想让她再次看到我名字的时候是在讣告上。”

  “她或许没那么在乎。”

  “你在说上司的坏话,马利克。我得举报你。”

  “随便你,反正在你心目中,阿泰尔就是个不可思议的聪明人,她总是正确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像我们这样的人,像阿泰尔这样的人,原本不会让你靠近这个地方一步。你连大导师的温柔都不会接触到,就得乖乖滚回佛罗伦萨。”

  艾吉奥一愣,她盯着马利克,看着对方在微风中被轻轻吹拂的长发。

  “为什么?”

  马利克扭头看着她,忽然不再说下去。片刻后她又扬起个微笑:“要一起去吃个午饭吗?”

  “我吃过了,下午还有训练……等等,喂!马利克!你为什么留个悬念给我就跑掉!”

  手握烟盒的艾吉奥连忙站起来拍拍衣服,马利克却离开得很快,眨眼就消失在视野中。她如果不是饿坏了,就是不经意捅破了谁的秘密。

 

  这份疑惑让艾吉奥内心悬着块冰,忽冷忽热,又难以分辨哪种感觉是真实的。她跟随学徒们来到训练场,与先前艾吉奥常去的沙地靶场不同,是片由木板搭建成的平台,数十人的重量踏在上头,让整个场地摇摇欲坠。似乎每个人都对这情况心知肚明,学徒们下脚都尽量轻盈。

  房顶和屋檐,是刺杀技巧的重头戏。如何在保证自己的安全和隐蔽的同时完成目标任务,听说这套训练方式让阿泰尔思索了很久。艾吉奥混在人群中,听着留小胡子的敦厚教官滔滔不绝,不免探头往木台边缘下头望去。这里离马西亚夫城堡底层至少有五层楼,艾吉奥觉得自己还是先考虑用什么姿势掉下去才不会断手断脚。

  学徒们绑缚好各自的袖剑,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小型武器,三三两两地分散开进行练习。艾吉奥习惯了没人搭伙的日子,她毫不在乎,正甩开膀子准备攀上滑索,教官却叫住了她。

  “艾吉奥,这是你的同伴。”教官领着个窈窕女人走过来,“你体能太差,没有帮手很难熟悉这个技巧。别问太多。”

  他转身离去,留下艾吉奥呆在原地。同伴?艾吉奥看着对方在刺客袍帽檐下露出来的金色双眼,恨不得扭头三步并作两步立马跳下去。何德何能让大导师来当艾吉奥训练计划的同伴?

  “我以为我没有糟糕到需要走后门。”艾吉奥眨眨眼,尽量不显得那么尴尬。

  周围的学徒依然没人在乎她的情况,这倒成了好事。阿泰尔轻笑,她低声说道:“想太多。我还没有必要来管你的死活。”

  熟悉的讥讽和冷酷,这反而让艾吉奥放松了些。在阳光下,阿泰尔的阴郁被冲淡许多,艾吉奥佯装检查袖剑,眼神不经意扫过阿泰尔下颚。这是个极度危险的女人,不该以温情名义对她的行为抱有幻想。艾吉奥调整呼吸,云淡风轻地走向训练场地边沿。

  可毫无疑问阿泰尔是吸引人的,她像月夜的捕虫网,艾吉奥晕头转向地投入她的怀抱。阿泰尔越神秘和冷漠,艾吉奥就越有窥视的欲望。她追寻着阿泰尔,更像飞蛾扑向月光。没有火焰灼烧,也不会被收入罗网,从头到尾都是空茫,满腔空欢喜。

  她说不清在期待什么,恐惧、喜悦和慌张,让艾吉奥的心在面对阿泰尔时从内向外翻开,被春风吹成朵雏菊。血淋淋,赤裸裸。她的惶然,她的失败,她所有可笑可鄙的人生,在阿泰尔面前就像无足轻重的商业合约,只有等大导师署上姓名,才真正有了意义。艾吉奥知道自己被阿泰尔看穿了,流于表面的逞强都是为掩盖挥之不去的软弱,但阿泰尔不对此作出任何评价。她究竟是不会在意艾吉奥的。

  “你想摔下去,把你忧虑重重的脑子也摔出来吗?”

  阿泰尔的声音让艾吉奥猛然回到现实。她就像戴着耳机冲入十字路口的疯女人,不是造成连环车祸,就是把自己置于车轮之下。艾吉奥意识到自己正悬挂在半空,双手攀着木台外沿,钩锁一端被阿泰尔握在手中。直到这瞬间,艾吉奥才感觉到手臂微微酸痛。

  “呃,抱歉,我只是在想个完美姿势冲进去刺杀那个,呃,任务目标。”艾吉奥扬起个笑容,抓着木板往下爬了一格,“你知道,‘安静快捷,来去无踪,手脚麻利’,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口诀之类的。”

  “将目标解决掉能安全脱身就好了,你怎么这么多废话。”阿泰尔朝她翻个白眼。

  艾吉奥觉得自己蠢透了,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歪理连篇,让她看起来像刻板印象里被啦啦队教练训斥的美式金发傻妞。她本该有更好的回答。没等艾吉奥接话,阿泰尔就出乎意料地倾身滑落下来,轻飘飘地挂在艾吉奥身边。后者看着从阿泰尔手中跌落的安全钩锁,嘴里开始泛苦。她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不难,傻妞。”阿泰尔的左手伸过来,艾吉奥注意到她没有无名指——或者说被切断了,“巴塞尔教官应该教会了你们怎么控制身体的摆荡幅度,这让刺客们能有效训练对自己重心的把控。你在佛罗伦萨不是经常跟野小子跑酷吗?”

  “我……”艾吉奥把那句“你怎么知道”吞进肚子里。阿泰尔扶着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学徒袍传递过来,艾吉奥不由自主地遵循她的话语去做。我不输给任何人,快证明给阿泰尔看!艾吉奥内心疯狂咆哮着,她几乎觉得自己违背动保精神,往胸腔里关进去一匹野狼。

  这是阿泰尔罕见的温柔,艾吉奥从没见她对那些求知好学的刺客们和颜悦色。大导师的低语在风中飘荡:“……你要是做到了,我就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情报。我今天是为这件事才来的,菜鸟。”

  像哄骗,更像鼓励。艾吉奥额角冷汗直冒,心中杂乱嘶吼转为轻柔絮语,她转头看了眼同样在苛刻场地边缘徘徊的学徒们,心中忽然想到,我是不同的。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一直爱着我的家人才来到这里。我是为了善念,我为了救赎,为了自己的内心。没什么可惧怕的,艾吉奥,从前那种日子不会再有。你在变得更强大,更靠近月亮。

  就像鹰击长空,艾吉奥将自己抛向目标地点的窗台,分毫不差地抓住落点,用微微颤抖的手臂撑住身体翻进室内,她的袖剑如利爪般划出,在身侧划了个极其流畅的圆弧,迅捷快速地割断被铁架撑起来的尸体的气管。前期训练是个温和活计,教官们没让这群学徒那么快上手杀人;虽然艾吉奥已经接触了够多的尸体或者内脏。整个过程只有几秒,十几秒?几乎在眨眼间,艾吉奥就完成了任务。

  “你做得不错。”阿泰尔紧随其后,她像片云飘进来,无声无息。

  艾吉奥感觉有蛇纠缠着自己的肩膀,可那只是阿泰尔的手臂。大导师揽着她,给艾吉奥以简单温和的赞扬。她们像从石缝里窜出的树根,在泥土中缠绕上百年,于惊雷时得以重见天日。艾吉奥觉得阿泰尔离她很近,柔软炽热的体温烘烤着艾吉奥,她像佛罗伦萨厚切牛排,血液在高温中渐渐凝固。阿泰尔身上缭绕淡淡的稻草香味,艾吉奥很熟悉它,在马里奥叔叔的乡村农庄里,艾吉奥常在炎炎夏日替他堆肥除草,这味道温暖得叫人潸然泪下。

  气味,温度,独特口音,这就是阿泰尔。艾吉奥觉得自己即将融化。阿泰尔的嘴唇就在艾吉奥耳畔,就算艾吉奥的大脑嗡嗡作响,她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阿泰尔说了什么:“乌贝托·阿尔贝蒂将会出席下个月初在圣十字教堂的艺术展,这是你的目标。”

  “他是美第奇家族麾下的律师,我记得我父亲跟他关系很好。乌贝托……我在家里见过他几次,爸爸跟他在书房里讨论事情的时候都不希望我们逗留在家。”艾吉奥清醒过来。

  “越亲近的人越能掌握背叛的资本,这也是一条真理。”阿泰尔说道,“更何况乌贝托接近奥迪托雷家的动机原本就不单纯。杀了他,至少能让你父亲的审判迟来半年。”

  “为什么?”艾吉奥忽然发问,“这也牵涉到你所说的‘另一群人’?”

  “现在还不是你发问的时候,艾吉奥。别忘了我说过什么。”阿泰尔轻笑几声,离开了艾吉奥身边。她的手比划出个电话的姿势放在耳边晃了晃,脸上笑容让艾吉奥脑中如同在流淌岩浆。

  那个电话,响起在艾吉奥初到马西亚夫的夜晚。“你的命”,说这话的时候阿泰尔语调那么柔和。艾吉奥觉得她已经丢掉了什么东西,这无形无质的物体从她胸膛挤出来,清而又轻地徘徊直上,追逐着阿泰尔离去的身影。

  阿泰尔的体温和阿泰尔的触碰,那种傲慢和轻声细语,像剪刀开合,让艾吉奥衣不蔽体。她脸颊绯红,甜腻又滚烫的岩浆从脑海顺流而下、直抵腰腹,舔过艾吉奥的四肢百骸,带着情欲和某双金色眼睛的凝望。艾吉奥被汹涌浪潮席卷着抛向半空,她想追赶阿泰尔远去的步伐,想将她拥入怀中。她迫切地想抚摸阿泰尔柔软美丽的嘴唇,那道封锁所有秘密的疤痕,她渴望着阿泰尔的一切。

 

  艾吉奥被客机送走的速度就跟这十五天过得一样快,她闭眼、睁眼,山野中的马西亚夫城堡于她而言就像爱丽丝的兔子洞,艾吉奥不得不在面对佛罗伦萨林立的民居时承认那像个幻境。但此时此地的她今非昔比,如果之前艾吉奥只算为祸街头的小太妹,如今的她已实打实地与危险分子擦边。

  临行前马利克递给艾吉奥一个文件袋,她鼓励这个菜鸟“拆开看看”,语气随意得像等小女孩检查自己的圣诞礼物。

  文件袋里装的是好几份文书,还有盖上绝密章的命令。艾吉奥硬着头皮看下去,发现每张纸上都签署了乌贝托·阿尔贝蒂的名字。这个在艾吉奥记忆中面貌模糊的男人,以平淡口吻建议美第奇家族“立即逮捕乔瓦尼·奥迪托雷”,因为他“在数年来的接触中搜集到足够的罪证,以查实乔瓦尼叛国动机”。

  有张照片跌落下来,艾吉奥抓住它,发现是几年前在廖莎照相馆拍的全家福。哥哥费德里科和父亲乔瓦尼都被红色油性笔画上圈,而自己还牵着妹妹克劳迪娅的手,靠着妈妈玛利亚笑得像永葆童真的痴呆儿。艾吉奥仅仅是克制地与马利克挥手作别,她现在是怨愤至极的美狄亚。

  艾吉奥在市郊租下短租公寓,同时保持着与克劳迪娅的联系。在通话中艾吉奥唉声叹气,抱怨叙利亚的混乱局面让她寸步难行,“我真后悔,我真想立刻回乡下跟你和妈妈在一起。我们给南瓜苗浇水,帮花生地除草,马里奥叔叔的尤克里里弹得很可爱,那还是我上小学时送他的礼物。”

  短暂训练让艾吉奥懂得情报的重要,你在这个世界上是赤裸的,总有双眼睛监视着你——特别是不同寻常的你。艾吉奥前往叙利亚的行踪已经暴露,那么她只好继续装作自己滞留在当地的假象,与克劳迪娅的通话是她与真实世界最后的通道。

  杀了乌贝托后会怎样?不知道。艾吉奥尽力不去想这些。她很容易就明白这不是条回头路,只要你杀了一个人,就还有更多人的名字写在清单上。除非你在某一时刻死去,真正地获得自由。可是艾吉奥太年轻,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刚刚开始,死亡的自由不算自由,未知的快乐毫无意义。她要安稳的当下,要完整的家庭和爱。

  盯梢过程很痛苦,不分昼夜晴雨,艾吉奥依葫芦画瓢,不肯放过丝毫有关乌贝托行踪的信息。在这种残酷折磨的环境下,艾吉奥只能用美满结局来自我鞭策,她用近乎怨恨的情绪观察这造成自己濒临家破人亡生活的凶手,恨不得早早用子弹穿透乌贝托的头颅。艾吉奥告诉自己,晚一些,再忍受片刻,倘若现在犯下掉链子的错误,没人会心软地帮你善后。

  在临近艺术展开幕的前几日,艾吉奥几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她在公园呆坐一天,不再像前段日子那样时刻攀着刀锋行进。

  去他妈的乌贝托,我不在乎你走路时习惯往右倾斜还是往左,也不在乎你牛排吃到第几口的时候会故作骄矜地擦嘴角,我等着你的死亡,仅此而已。艾吉奥观察到的只是个普通家庭,乌贝托与妻子恩爱和睦,对子女宽厚风趣,律师工作体面又严谨,他好像只是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在父兄锒铛入狱前,艾吉奥也这么认为。

  她随便冲进街角餐馆草草解决晚饭,裹着夹克烦躁地走回住处。用钥匙开门之后,艾吉奥几乎下意识要转身就跑——她的公寓亮着灯,落地窗前坐着个人。一个女人,剪着短发。

  “佛罗伦萨比我想得要冷,治安状况似乎也不怎么样。”阿泰尔转过头,她的脸于艾吉奥而言像梦里的图画。

  “大导师,你就是使治安变差的原因之一,这里可是私人公寓。”艾吉奥笑起来,她反手锁上门,“也不知道我该不该问,不过欲言又止可不是我的性格。我十分意外你会出现在这,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需要你亲自出马?”

  “差不多。看来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之前就保证过,马西亚夫的事务告一段落后,我会来意大利处理这堆烂摊子。”

  “倒也不是不相信……”

  “显然你觉得不可思议。”

  “大部分是对于你出现在这的诧异。”

  “别误会,艾吉奥。”阿泰尔眼里闪动笑意,“这只不过是我个人对你的探望。”

  艾吉奥很难才克制住扑过去抱着阿泰尔大笑的冲动。

  洗漱过后的深夜,她俩平躺在双人床上,艾吉奥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又翻过身打量阿泰尔侧脸的轮廓。那些细小汗毛盛着薄薄的月光,艾吉奥缓慢地伸出食指想要拨弄阿泰尔的睫毛,对方却慢悠悠睁开了眼。

  “这次任务过后,你不用回马西亚夫复命。”

  艾吉奥的心僵住了。她不再微笑,而是紧贴枕头,把滑落的棉被扯上来。

  “你之前说,乌贝托的死亡会推迟对我爸爸和哥哥的审判,但不是释放。我又要漫无目的地等待?”

  “这是意大利兄弟会的工作。如果在马西亚夫插手之后,他们仍然连救人也做不到,这才需要用到这类手段。不过,我也不反对。在无用的挣扎过后,难免需要点补救措施。”

  “这给我感觉很不同。”

  “你的感觉?在马西亚夫你接触的只是刺客的一面,我们的行事手段有更多方面。血腥暗杀确实跟刺客脱不开关系,但我不排斥在更高效平和的途径存在时采用它。我们不单纯依靠收割要员性命来运作,这个理念跟他们是同样的。”

  “他们?你的‘竞争对手’?”

  “圣殿骑士。你可以认为这是神秘学中那个古老组织,也可以觉得是跟兄弟会差不多的行事机构。”

  “我什么也不知道,阿泰尔,关于理念,争斗。我想我只是未经思考就想证明自己的蠢蛋。”

  “因为你还年轻。”

  “你也没年迈到哪去。”

  阿泰尔轻笑:“你不会想要我这种没有选择余地的人生。”

  艾吉奥眨眨眼,莫名其妙地就放松下来。她们躺在一起,亚麻窗帘在夜风中轻轻摆动。阿泰尔的眼睛发亮,像嵌进去两颗珍珠。

  “我必须承认我做了件错事。”大导师忽然说,“让你接触刺客,成为刺客。”

  “为什么说这是件错事?这是我要求你的,我自己的选择,与你的意志也没有很大关系。”

  “不,恰恰相反。没有我的许可,你会在落地叙利亚那刻立即被遣返。”

  “那我还是得心怀感激。”

  “我放任你一路来到马西亚夫,派马利克去接你,只想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人。在那之前,我看过足够多关于你的资料,你糟糕的成绩,你被街头监控拍下来的斗殴事件,你的成长轨迹。我很诧异,像你这样软弱的刚成年傻妞,有千里迢迢赶来求援的勇气。”

  “我已经不知道该感谢你夸我还是该羞愧你看光我了。”

  “还有你这份无聊的轻佻。”

  “天性使然,导师。你说得都很对,我本来就是那种生活一眼能望到头的人,但不全是。我以为我的爸爸也同样平凡庸碌,显然他做的事超乎我的想象。现在我们都不谈论‘正义’和‘正确’了,很多时候……至少是我,只想追求自己想要的。我想复仇,想救出我的家人,不想无能为力,整日提心吊胆。那不是我。”

  “你比你自己想的更理智。”

  “这叫理智吗?”

  “跟我自己相比,算是吧。”

  “我觉得你已经足够理智了,至少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冷酷到让人有点害怕的年轻女人。你统领着马西亚夫,或许还统领着别的地方。你可是大导师,我现在也没法想象能跟你躺在一张床上聊天。”

  “所以这是件错事,我用我的意志逼迫你成为了刺客,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艾吉奥?我看到你的那个瞬间,就觉得你跟我是相似的人。相似,却不相同。我想看你的勇气和决心能抵达什么程度,死亡?对刺客来说微不足道。我没法对我自己的命运说后悔,我生来就是个刺客,父母双亡,而我从小在马西亚夫长大。我杀死的老师像我没有血缘的父亲,他欺骗我,背叛我,我从不是为自己而做些什么。我时常觉得愤怒充斥着我的内心,但是我错了,我的内心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恪守着我作为刺客的使命,走下去。”

  艾吉奥听见阿泰尔的呼吸变得激动,她没有丝毫犹豫,在被子下抓住了阿泰尔的手。她的掌心比艾吉奥的更凉,触感又那么粗粝,多少人命在这只手下结束,艾吉奥没有去想。

  “有个常识:人通常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虽然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没法彻底根除这种嫉妒心。阿泰尔……大导师,我半点也不觉得你多么自私。就算自私,也不会怎么样,你仍然很让我尊敬。你只是比平常人对自己的要求更严苛,因为你是个傲慢的人。”

  “我不否认。”

  “你可以从往日阴影中走出来,重新沉迷上别的东西。”

  “比如?”

  艾吉奥迟疑片刻,才带着笑意说道:“比如接受我的爱慕。你看,它的价值十分微小,你不会损失什么。”

  她的话语柔软又谨慎,如同流淌在地板上的月光。阿泰尔转过头来,艾吉奥看见她嘴唇上显得光滑的疤痕,像刀锋刚刚造访过。她既可以称得上英俊,也可以称得上妩媚;阿泰尔实在美丽动人。

  “你高估了我,低估了自己。”阿泰尔柔软嘴唇贴上艾吉奥的额头。

 

  艾吉奥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份快乐甚至冲淡了她头回暗杀的紧张。处理好证件和随身物品,艾吉奥退掉了短租公寓。圣十字教堂艺术展举办当天,她早就在预先选定的制高点蹲守,教堂的露天庭院摆满了画架,衣着精致的人物涌动其间。乌贝托·阿尔贝蒂穿着他的定制西装与商业伙伴交谈,高脚杯中的酒液金黄璀璨,摇曳起伏如艾吉奥此时的心跳。

  很难说清阿泰尔离开意大利之前有没有再给艾吉奥什么帮助。这位刺客来去无踪,艾吉奥在清晨醒来时只看到枕头上一张名片,空白背面写着个车牌号和地点,艾吉奥照着地址找过去,在城郊旧居民楼下头的破吉普车里发现了一把半自动狙击步枪。这对艾吉奥来说超纲了,她还没有心理准备端枪潜入,于是这个菜鸟刺客耸耸肩离开了——她知道会有别的刺客在暗中盯梢。

  攀爬、横跃、混进人群,这个艺术展的安保工作显然比艾吉奥想象中糟糕很多。她没那么费力地接近了乌贝托,此时这位律师正在同几名女士鉴赏提香的仿作,艾吉奥的袖剑滑进乌贝托的喉管,她冷静地横过一刀,确保这个老家伙不会被任何医疗手段急救回来。从始至终艾吉奥都比自己以为得要沉着,直到随着混乱人群撤出教堂,她才感觉到腿软。

  艾吉奥跌跌撞撞地逃到郊区,旧居民楼下熟悉的吉普车在等待她,驾驶座上有个陌生男人。他们相对无言,艾吉奥瘫在后座上就像死掉一样。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久,车辆颠簸终于停下,艾吉奥被男人叫醒,她晕乎乎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来到通往马里奥叔叔农庄的路口。

  “阿泰尔说你要在这待两个月。”陌生男人不带丝毫热络,“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吉普车绝尘而去,把艾吉奥和她的双肩背包扔在路边。她嘿嘿笑了几声,拎着行李一瘸一拐朝农庄走去,在车座上扭曲的睡姿让艾吉奥的腿酸麻得快失去知觉。

  时值傍晚,马里奥·奥迪托雷正坐在花园里捣弄烟斗,他头上戴着个画家帽,两条胡子随着耸动嘴唇在脸上飞舞。

  “我回来了,马里奥叔叔!”艾吉奥远远地朝他挥手,屁股后头跟了两条毛色油亮的德牧。

  马里奥哼哼一笑,站起来拍了拍外套上的草籽。玛利亚夫人急忙出门迎接,她抱着艾吉奥痛哭失声,“你怎么跟你爸爸年轻时候同样风风火火!”

  第二天艾吉奥被马里奥叔叔撵去葡萄园采摘,他俩戴着草帽,一手拎藤篮,另一手拿剪刀,小心翼翼捧着葡萄串将它们剪下。艾吉奥边摘边吃,马里奥则兀自絮絮叨叨。

  “我前几天才把葡萄的纸包摘下来,太阳又不出了,真烦人。”马里奥蹲在藤篮旁边码放葡萄。

  艾吉奥往围裙上头擦着沾满果汁的手指,她说道:“我去年来的时候你还没种那么多,再种下去你这私人小葡萄园就要变成专业葡萄种植地了。先说好,我可没法年年都来帮忙。”

  “我也没指望你能想起我,马西亚夫的训练就够你忙了。”

  艾吉奥受到极大惊吓。她震惊地扭过头,发现马里奥的脸上挂着灿烂笑容。

  “怎么,小姑娘,千言万语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

  “我……啊,我知道了,你跟爸爸可是亲兄弟,这也不奇怪。”

  “不仅如此,你就没觉得还有哪个地方你没注意到?”

  “马里奥,你这得意神情真让人不爽。”

  “嘿,你想不起来了。‘马西亚夫,我只能说这么多’,怎么样,有没有很熟悉。”

  “那通电话是你接的!”

  “是我,我是佛罗伦萨兄弟会负责人之一。还有谁敢在那样紧迫的时刻接乔瓦尼的来电?我听到你声音的时候……天哪,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艾吉奥。”

  艾吉奥叹了口气,随之笑起来。

  “我得感谢你,马里奥叔叔。马西亚夫其实是我最好的去处。”

  他们在晚餐前回到庄园,餐桌上的家人们诉说了对叙利亚局势的担心,并对艾吉奥全须全尾的归来持续表达喜悦。克劳迪娅和彼得鲁乔为了“谁把拖拉机开进稻田”而吵架,艾吉奥趁机叉走了妹妹盘子里最后一节香肠。艾吉奥住进了留给她的房间,窗台上摆着她年幼来访时跟兄长一同制作的木头齿轮马,它在夜空下高举前蹄,似乎正要飞上明月。

  她感到有某种变化在心底萌芽,艾吉奥想起阿泰尔的神情,嘴角不免扬起微笑。她淡忘了乌贝托遭到割喉的惨状,艾吉奥对自己的这份冷酷极为意外。也许在明月当空的另一时代,她的确跟阿泰尔并肩携手,同样在黑暗中行走过。她也拥有过最好的命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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