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衡

如果你愿意,可以恨我,只是不要乏味

[吞雪]微尘记·章四·摽有梅

第三章:传送门

***

  剑雪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别说吞佛童子的踪迹,连一点残存的魔气也没有。能够为前一晚的对决作证的,只有剑雪身旁倒塌的茅草屋,还有因大雨冲刷而变得泥泞的道路,他撑着一身疲累站起身,脑中盘桓着的却都是没来由的恼恨。剑雪还没体会过这样激烈的情感,像是为空荡荡的容器灌入了泥水,微微一动便会污浊不堪,只有静心定神才得以找回片刻残喘之机。吞佛童子拿走了莲谳,留给剑雪的东西却多而杂乱,他独自站在这空旷地界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回转定禅天。

  急行数十里,剑雪终于回到面目全非的定禅天之所在。原本花草茂盛、瑞霞环绕的佛寺已尽数化为焦土,断壁残垣上满布刀枪与血污的痕迹,在魔物肆虐下生还的僧侣们不是忙于收敛尸身,便是身上缠绕着层层染血绷带依靠一边,眼前之景与剑雪先前所栖身的定禅天相比,有如一夜之间便沧海桑田。

  剑雪拦下一名担水的僧人:“菩萨在何处?”

  那僧人见是剑雪,脸上神色也说不好是愤然还是哀痛,只听他沉声道:“魔物,若不是你勾连吞佛童子,定禅天怎会……”

  “吾非魔物。”剑雪冷冷说道,“菩萨,在何处?”

  他的言行不过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这般无甚怜悯之意的态度,多少有些刺痛劫后余生之人的内心,庭院中央的僧侣们皆提防着他,似是将剑雪也当做堕入魔道的魔物了。正僵持时,却听谈无欲的声音传来,道者一甩拂尘,隔着人群遥遥站定:“菩萨无恙,剑者,随我来吧。”

 

  净琉璃站在流淌红色魔气的地脉旁,正闭目凝神追查着吞佛童子的去向,剑雪与谈无欲在一旁等待良久,才见菩萨面带疑惑地睁开眼。

  “无名的剑者,定禅天此番劫难,与你虽有关联,却并非你之过失,只要地脉仍然在此,吞佛童子迟早会找上门来。”净琉璃微微颔首,轻叹了一口气,“不过,与其说吞佛童子是为解除地脉封印而来,不如说是为你而来,是我失察,才让你陷入这般困惑境地。”

  剑雪摇了摇头:“吾不明白。”

  净琉璃便同他解释自己所推算的来龙去脉:“异度魔界困于异空间已有百年,即便吞佛童子将四角地脉打通,也无法保证异度魔界能在一片混沌中重回通路。他需要一件东西,蕴含佛魔之气的混沌之物,以此作为路引,在异空间中将异度魔界导向正确的出口。”

  “莫非……”谈无欲看了一眼剑雪,皱起眉,似是立即明白了吞佛童子的打算。

  “非佛非魔的魔胎,在混沌中孕育了漫长的年岁,你的心头血,便是异度魔界侵入道境所需的最后一样路引。”净琉璃凝视着剑雪,眼中盈着悲悯,“恐怕吞佛童子便是从某个同样生于混沌之中的造物处得知了这一消息,因而才会主动找上你,结下了这段难解的纠葛。”

  谈无欲语带隐忧:“昨日来袭的是败血异邪大军,如此说来,吞佛童子该是与夜重生联手了。”

  有一枚陌生的胸针还藏在剑雪的袖中。他在荒凉又空旷的郊外醒来,铁灰色的枯枝像攫取活人性命的幽魂勾爪。剑雪还记得昏迷之前的那场大雨,同在圆教村与吞佛童子初遇时没什么两样,但吞佛童子此次却并非为杀他而来,那枚静默的红色胸针是吞佛童子留给剑雪的谜题。

 

  杀也好,救也罢……来找我。

 

  见剑雪静默不语,净琉璃又说道:“无名的剑者,你或许在想,为何吾等不将吞佛童子彻底铲除,以绝后患吗?”

  其实剑雪根本没想那么多,菩萨恐怕也忘了,他原本就没什么家国情怀、众生大义,又何必在乎吞佛童子是否为乱世间?剑雪便只答道:“菩萨请说。”

  “你额头上的火焰印记,既是吞佛童子对佛门的挑衅之举,亦是出手相助、替你疏导魔气的善意之为。只有魔,才能理解魔,而佛之所求乃智慧与醒悟,魔物之执着与心思,难以因他物而转变。”净琉璃轻叹,“吞佛童子并非滥杀的魔物,他所做的一切,只为更迅捷地达成目标。手留余地之魔,无需将其置于死地,然而他之心志坚如磐石,双全之法,所求难甚。”

  杀与救,你要如何两全?

  剑雪低头出神,忽而抬头坚定地说道:“吞佛与魔胎,由我了结。”

  谈无欲提议道:“若你要劫他,我们便叫上蝴蝶君,如此一来也好多份战力,毕竟黑暗之间的兵力我们尚未明了,贸然进攻太过危险;若你要杀他,便简单得多,我们即刻出行便可。”

  虽说有人愿意从旁协助,心藏他事的剑雪却并未看他,抬手唤道:“朱厌。”便有一把裹挟火红魔气的宽刃长剑破空飞来,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净琉璃见状,垂眼变化出一把纹路古朴的长剑,言道:“魔剑朱厌与你不大相称,此剑名为‘杀诫’,本是剑僧玄莲为你所备,以防你心智迷乱、忘却自我,如今它已到出鞘之际。”

  圣剑杀诫,如同其谨严之名一般,入手便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剑雪杂乱的思绪抽丝剥茧般散去了些许迷惘。剑雪摩挲着杀诫的剑身,不禁问道:“他,可曾留话?”

  净琉璃轻叹:“‘当断则断,舍不下永远无得。不可让他动摇你的决心,不可让他影响你的判断。你够坚定,才救得了你与他。’如此而已。”

  他是指谁,剑雪尚未明白。剑雪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倏忽间便已不见踪影。谈无欲一时怔愣,剑雪虽不发一语,看这架势却是为救非杀,想来蝴蝶君又要唠唠叨叨地同自己跑一趟了。说起来,也不知道吞佛童子有何等手腕,这剑者与他相识不过数日,二者之间却万分熟稔般猜测着对方的心思,谈无欲脑中震雷似的响起蝴蝶君不着四六的贫嘴:原来这人喜欢小白脸款的。

  他颇受冲击,只得把这一切归为魔者狡诈多端,不谙世事的无名剑者险些成为失足青年。

 

  回到黑暗之间的吞佛童子照旧是红发白衣,半点看不出他还有另一幅样貌,而其神态之昂扬也与先前并无二致,一贯的傲然狂妄,满脸“吾乐意为之汝管呢”的讨厌神情。夜重生透过黑帘看着赔了武器又折自己的兵的吞佛童子,语带隐怒地嘲笑道:“我还以为吞佛童子的谋略乃当世无双,不曾想这番折腾下来,连你的神兵朱厌剑也不见了踪影,真是好潇洒啊。”

  吞佛童子低声笑笑,云淡风轻地答道:“兵器,不过是吾达到目的之工具,舍弃与否,只看它是否听话。”

  朱厌是兵器,而身处此地的吞佛童子又何尝不是?夜重生想要利用他达成与异度魔界的交易,而如今吞佛童子又显露出些可疑的行为,对于夜重生而言,他是防备松懈时便会伤此及彼的双刃剑,难掌控得很。

  这样带着微妙双关的答案令夜重生怒气略微消弭,他打量了一眼吞佛童子,语气缓和道:“即便是兵器,平日也要细细打磨,关键时刻才能派上最佳用场。吞佛童子,你之内伤似乎加剧了,在定禅天一战,想必耗费你不少心力,你不如先去治疗伤势,之后再重整旗鼓吧。”

  夜重生所提供的治疗服务,吞佛童子倒是不抱什么期待,魔族美女众多,他尚且毫不感兴趣,如今他实在不想跟不知名的蛾子小姐四目相对。但他的沉疴痼疾无法逃过夜重生的探究,吞佛童子从万圣岩逃脱不久,这段时日来四处奔波,佛门刑罚所造成的内伤迟迟没能痊愈,甚而在与剑雪的两次激战中越发恶化,如今也确实严重到碍事的地步了。

  “如此,便多谢邪首了。”吞佛童子微一点头,便有两道身影出现在面前,正是鬼祚师和伏天塘。

  鬼祚师冷然笑了几声:“吞佛童子,随我来吧。”

  黑暗之间的医疗卫生条件看起来不是太好,吞佛童子被领入了一处水银池,前脚刚站定,蓦地,伏天塘便出手向吞佛童子发招而去。后者眼神森冷,侧身抓住瞬息之间便到眼前的暗器,却是银光闪闪的蛛丝。

  伏天塘冷笑:“此乃‘蛛丝贯脉’,意在打通你身上阻塞凝滞的经脉,如此才得进一步疗伤,吞佛童子向来硬汉作风,这点痛楚都忍不了?”

  “哦。”吞佛童子挑了挑眉,轻笑着放开手中蛛丝,“这般治疗方法,还真是……特别。”

  转眼之间,千百条蛛丝便如银针一般刺入吞佛童子的身躯,魔者痛苦地闷哼一声,白色的衣袍渐渐蔓延上细密的红色血点,他不怒反笑,低垂着头,汗湿的鬓发如鲜血垂落,也不知与他身上汩汩冒出的血相比,哪一样事物才算得世间正色。吞佛童子咬牙承受着经脉贯穿的苦痛,低声道:“阁下出手真是力有千钧,还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吧。”

  他隐隐察觉到二者的敌意,如今的状况名为疗伤,实为折磨,这任他拿捏的傀儡不知又有了何种打算?只见伏天塘转头看向鬼祚师,狞笑道:“鬼祚师,加上你的复眼催魂,打破他的心防,否则这水银池可无法将疗补之力送入吞佛童子的经脉中。”

  鬼祚师却不急于下手,他略带嘲弄地看着吞佛童子,质问道:“好个吞佛童子,你屡屡对魔胎手下留情,此番更是趁着我败血异邪大军围攻定禅天时,单独引开魔胎留他生路,我在你身上释放的追踪术,也被你半路除去……看来,从始至终,你不过都是在利用我们。”

  伏天塘亦帮腔道:“你这种魔物,最无诚心,若非邪首宽容,哪能留你舒坦到如今。”

  吞佛童子巡视二者一番,明白这是夜重生授意,只笑道:“要刑便刑,无聊。”

  此话无异于明目张胆的挑衅,鬼祚师抬掌催魂,暗灰雾气笼罩了吞佛童子,那雾似凝成针尖,嚣狂地刺向魔者。吞佛童子额角遍布冷汗,双眼已难以看清眼前事物,但他脑中仍然急速运转,在回到黑暗之间前他便预想到了这般情况,然而思考易,亲历难,如此无间断的痛苦折磨,让吞佛童子只能屏息以待,不知他那早有预备的后手何时出现。水银池中缭绕的沉沉雾霭逐渐随着蛛丝灌入吞佛童子体内,他身上的伤虽在愈合,可这般过程仍旧是极痛。

  “痛吗,你分明就要崩溃,何必强装高傲。”伏天塘收紧了蛛丝,这根根血红的丝线在吞佛童子的经脉内似长剑游走,“叛徒,便该有叛徒的刑罚。”

  “吾从未对夜重生俯首称臣,又何来背叛之言。”吞佛童子声音低哑,轻声回应道,“凭汝等区区走狗飞蝇,还不配听吾之布局。”

  鬼祚师怒极而笑,他翻覆手掌,指使水银更为猛烈地涌向吞佛童子:“哈哈哈,原来吞佛童子也是爱逞口舌之快的狂徒,我看你接下来还有何话讲!”

  随着一声爆喝,纠缠吞佛童子的水银与灰雾越见浓郁,他的身躯与意识皆饱受摧残,而与此同时伤势却又飞快地痊愈,在此等愈合与撕裂的折磨中,吞佛童子的清醒也渐落深不见底的樊笼。他脑中尽是乳白的浓雾,四处梭巡也难以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情感、计谋、记忆早已烟消云散,吞佛童子而今不过空荡荡的躯壳一具,他又为何在这般泥泞中挣扎?

  

  汝叫什么名?

  “剑雪无名。”

  怎么,汝还想杀吾?

  “我要杀你,吞佛童子!”

 

  忽然,金鸣之声犹如熹微晨光,照破朦胧长夜,刺耳得叫万物无不战战兢兢,从深沉又厚重的黑暗中缓缓醒来。吞佛童子蓦地睁开眼,只见一道湛蓝剑光如穹宇长空撕裂混沌,一身绿衣的剑雪缓步踏入,手中拿的虽是魔兵朱厌,身旁气息却都为浩然之风。这魔胎以剑指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他一剑劈开的水银池:“将人解下。”

  被这闯入者打了个猝不及防的鬼祚师与伏天塘骇然退开,见剑雪像是只身前来,又不禁感到可笑。鬼祚师警惕地看着剑雪,嘴上说道:“哼哼,吞佛童子,这就是你所谓布局?魔胎竟傻得找上门来了!”

  “喂,苍蝇头的,他可是带了帮手的。”蝴蝶君匆匆而至,紧随其后的则是谈无欲,两人慢剑雪一步,似乎事出有因,“这个海藻头的,跑那么快,你以为法场救人啊,充什么英雄,真是。吞佛童子,你的好朋友来救你了,感动不感动啊?”

  此时此地,剑雪听闻“朋友”一词,不免有些别样的触动。他的心思难以断定是细腻还是粗犷,但剑雪善于思辨,耳闻言语之真意远比无心说出口的人所料想得更广,吞佛童子算是他的“朋友”吗?既不是,又不能算作不是。但总而言之,吞佛童子没对剑雪下杀手,后者也未曾要取他性命,这已是很难能可贵的情谊。

  可惜吞佛童子不大领情。这边剑雪还在有感而发,满腔的漠然尽数化作被人情冷暖熔铸的块垒,吞佛童子便仰着惨白惨白的死人脸讥嘲道:“一次傻三个,三三两两的蠢货,凑做一堆,刚好一网打尽啊。”这浅浅的情谊还未来得及转化为更高级的形态,就立马被吞佛童子摁死在摇篮里了。

  蝴蝶君怒,他偏要勉强:“喂,海藻头!你朋友被洗脑了,真讨人厌,你说怎么办?”

  手握蝴蝶斩的刀客满是跃跃欲试,看起来很想直接把吞佛童子爆揍一顿。剑雪神色平静,将手中朱厌破空掷去,牢牢地插在吞佛童子面前的水银池里,仿若在狂妄地宣告着自己对此魔的所有权。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带人回去,再洗干净。”

  其作为,其腔调,好似哪个山头的魔王前来踢馆,而被俘获的吞佛童子则是爱好惹是生非的鞍下马仔。吞佛童子听了,挑挑眉,低低地笑了几声。蝴蝶君凭借已婚男人的直觉,敏锐地捕捉到带着些奇妙酸臭的气息。

  这两人怎么古古怪怪的的喂……

  逢此变故,鬼祚师和伏天塘二者自然不能任由这三人踢馆,他们暂时转移了对吞佛童子的注意,真气骤提,一同向来客攻去。谈无欲负手变幻出凤流剑,神色严峻:“两位小心,他来了。”

  “无知小辈,自投黄泉!”又是一阵风云变幻,沉郁的黑色瘴气随着夜重生的身影降临战场,大敌压境,前来劫持吞佛童子的三者皆内心一沉。剑雪抽出背负于后的圣剑杀诫,霎时金光璀璨照破天际,响雷般的龙吟隐含移山动海的魄力,杀诫之圣气引来朱厌共鸣,这把魔兵剑光四射,将吞佛童子身上的禁锢尽数破除了。

  剑雪一剑挥开扑上前来的鬼祚师,剑式一出,便将其捅了个对穿,虽这杀之不死的敌人又凝固成形,他依然毫无惧色,踏转轻功便朝夜重生挥击而去:“挡吾者亡!”剑雪额间的发带被自身散发的凌厉剑气所震裂,眉心的火焰印记鲜红如刚刚才用血画就。

  他的眼中腾升着狠戾的魔气,浑身气势又似圆融的佛者,既为杀也为救,纷飞的绿色发丝亦有飞花摘叶便能伤人的锐利。

  游刃有余的蝴蝶君正与谈无欲一起为劫出吞佛童子铲平阻碍,他分神看了眼锐不可当的剑雪,不禁咋舌:“喂,六丑仔,那个没名字的魔胎这么勇,好像又犯病了。”

  谈无欲手中拂尘与长剑并出,手中招式也招招见血,他皱起眉:“他先前被吞佛童子引出体内魔源,如今正是意识不稳之时,倘若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蝴蝶君,我们快先将吞佛童子带出吧。”

  “好。”蝴蝶君把刀横空,一式“红蝶戏焰”震退层层包围的敌人,疾步朝水银池中浑身是血的吞佛童子飞驰而去。谁料甫一靠近,便有极为强大的阻力将蝴蝶君隔绝在水银池之外,吞佛童子撑着朱厌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出声说道:“此地有夜重生设下的封印,汝等人类无法径自进入。”

  “什么?那怎么办。”蝴蝶君抓了抓头发,“我说你怎么这么优哉游哉的,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可是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我们吗?”

  吞佛童子勾了勾嘴角:“吾自有打算。”

  看样子这人质是不打算跟除暴安良的蝴蝶君配合了,后者快要被这魔头气得七窍生烟,看也不看他,便转身去帮谈无欲了。吞佛童子盘腿坐下来,方才鬼祚师与伏天塘的一套痛苦疗法虽然夹带私货,可他身上伤势确实恢复不少,而现下剑雪与夜重生对上,他并不打算在后者面前公然倒戈。吞佛童子的嘴唇微动,身处战团的剑雪脑中忽地响起了他的声音,这叫他手下动作一滞,手臂被夜重生招式划开一道血口。

  “剑雪。”这个声音低声说道,“汝不是他的敌手。优先阻碍夜重生之行动,再做接下来打算吧。”

  听闻此言,剑雪高举杀诫,剑气急速凝聚成一团硕大冰刃,极致寒意喷薄而出:“千影雪!”

  刹那间,整个黑暗之间如临令人最为绝望的寒冬,坚固的冰雪将一切都覆盖其下,包括夜重生。场面骤然归于寂静,剑雪趁机毫无阻碍地进入水银池,将朱厌和吞佛童子一并带走,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只听夜重生厉声大笑,凝固于他身上的冰雪有破碎之势,黄泉之都地动山摇,巨大的杀意伴随阴鸷的笑声轰然爆裂,蝴蝶君以刀气化去不少汹涌的攻势,这时一个女声在二人背后响起:“魔胎已带着吞佛童子破开了此地封印,出路已现,还不快走!”

  “好友公孙月。”谈无欲收剑入鞘,与蝴蝶君对视一点头,两人便追随着剑雪留下的气息逃出了这片死地。

 

  后方是一片混沌不堪的过去,前方却是不可预知的未来,剑雪挟持着吞佛童子,一路疾驰,最终来到了九峰莲潃之上。吞佛童子手握变换了形貌的朱厌,缓步走近莲池边缘,负手傲视着剑雪:“魔胎,汝带吾来此,是已看破红尘因果,只求一死了之么?”

  他语带讥嘲,剑雪却也不知是否听出这言辞之中的深意,只答道:“森罗万象,芸芸众生,不过有情类与无情类两者,你我相同,无情类耳。”无情的魔物,无情的黑莲化生,也不知能探寻出怎样的机缘。

  常年严寒的九峰莲潃上依旧飘飞着漫天芦花雪,吞佛童子身上的血与剑雪手臂伤口的血混在一处,于雪地上显现出一条红梅铺就的小道,很快,铅灰色云层落下的白雪会将这一次的交融抹去,天地间仍然冰寒如初。剑雪在此地降世,他于混沌中来,却并不愿轻易归于混沌中去,他最终以“救”来回答了吞佛童子的谜题,大雨倾盆,却是属于彼此的静谧时刻,吞佛童子虽未明说,但剑雪明白——魔物,魔胎,殊途同归。

  “吾瞧汝呆呆蠢蠢,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做起事来却茫然无定。”吞佛童子将朱厌立在一旁,自己盘腿坐下了,“吾的第一个问题:汝认为吾是什么?”

  “该除之魔,该救之佛。你并非滥杀魔物,也并非纯粹恶徒。你所追求的,同我一样。”剑雪侧身而站,低垂着眼看着飘落进来的白雪,“自我。”

  “哼哼……自我啊。”吞佛童子眼中神情难以描述,他心念微动,整个人便又从张扬的魔,变成了另一幅有着满头棕发的剑客面貌,不知他是生了莫名的气,还是学会了更高明的迷惑技法,“那么,第二个问题。吾如今易貌更服,汝会因此放下杀念吗?”

  剑雪看着眼前魔者似是而非的面容,想起先前半昏半醒时听到的吞佛童子所说的话。这具身躯是吞佛童子如今最真实的状态,他在万圣岩泄尽了七情六欲,只给自己留下稀薄的爱憎和百分的心机,眼前的魔者最接近其本真,也最为纯粹——那么,吞佛童子将自己这无人窥见过的一面展现给剑雪,又是为了什么呢?

  信任吗?试探吗?还是又一个不可知的布局呢?似乎得到了吞佛童子无声的答案,剑雪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下,可惜吞佛童子只看见由浅至深的绿衣,没来得及见到剑雪嘴角稍纵即逝的笑意。剑雪靠着岩洞内的石桌坐下,想了想,回答道:“本心唯一,复归于我。渠今是你,你今非渠,‘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无论如何,你仍是你。”

  “唉,剑雪无名。汝就不能好好说话。”吞佛童子语带促狭,听来心情颇佳,可叫人难以揣测他的真情实意,“做不成仇敌,便想将就做个朋友吗?我不一定会是你的朋友。不过,纵情肆意,观遍城中飞花,岂非比佛门苦修来得有意思得多。”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剑雪似乎对吞佛童子的轻慢不大赞同,只慢悠悠地答了一句佛偈。

  吞佛童子笑笑,他翻手唤出莲谳,随意挥了挥,淡然道:“这把剑已归顺于吾,只可惜他原本的主人还在负隅顽抗。”

  可怜的莲谳闪了闪光,全然是一名被绑匪控制的剑质模样,凄惨可怜,实在让人很想谴责吞佛童子。剑雪取下背负的杀诫,递到吞佛童子面前:“此剑归你。”

  “好剑。可惜沾满佛门圣气,令人生厌。”吞佛童子接过杀诫,弹了弹剑刃,“汝就想拿这样东西换回汝的佩剑么,恐怕分量太低。”

  “以杀诫换朱厌,可吗?”剑雪侧头看了一眼正在莲池中微微晃动的朱厌剑。

  吞佛童子活脱脱像拐卖孩童的人贩,他掂量着杀诫,如同估算着一个呆头呆脑的胖小子价值几何一般,至于朱厌,便更像他手中待价而沽的傻小孩了。最终,这名十恶不赦的魔者迈进了恶徒职业生涯中的新天地,他点点头,应允道:“无所谓,吾不在乎。汝一心向佛,却手持魔剑,吾身为魔者,却身负圣剑,如此状况说来倒是有趣。”

  于是,在吞佛童子的恶趣味中,这桩罪恶的剑剑交易一锤定音,朱厌便被转手他人了。剑雪微微点头,算是认可吞佛童子的说法,随着他的作为,吞佛童子手中的莲谳化作一朵枯萎的黑色莲花,莲瓣经寒风一吹,窸窸窣窣地落成了满地碎屑。

  还好换了,否则这把剑说碎就碎,岂不是血亏。

  外头风雪声愈发地大了,吞佛童子本已铁青的脸色更像吃多了咸菜齁着似的更为难看,他不想再多余地去花费精力维持自己原本红发白脸的模样,如今这棕发青脸的剑客还看得过去,只是功体偏寒,需要找来几件厚衣服好好裹一裹。吞佛童子呵出一口寒气,蓦地发问:“最后一个问题,汝现在想要往哪里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乎未来的道路,是要继续回佛寺潜修,还是顺遂天意去往未知之地?剑雪几乎是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眼像麻雀的散落的羽毛,灰扑扑又轻飘飘,细听去却有钟鸣般悠远的回音:“天涯海角任吾行。”

  “好提议。”吞佛童子站起身,变了个人似的——又或者他本来就是这么跳脱不羁,只是偏偏不让人知道,只好整天皱着眉,很苦大仇深,仿佛人人都是蠢笨之物惹他心烦,“那么吾便化名……嗯,一剑封禅!”

  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吞佛童子藏匿已久的另一面如纸折的风车,有着不同色彩的内里被掩盖在外表的眩目之下,如今平摊开来,才发现这纸上所记载之事何其丰富,叫剑雪也目不暇接。别无他法,只得迎风扬手,任这张有着洋洋洒洒字迹的纸张随风而去,新的面目,新的路途,他还可以重新来过。

  一剑封禅,一剑封禅。

  剑雪的舌尖悄悄地滚动着这个名字,他想起当时此地,自己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时的感受,最先想到的,也是替自己取一个名字。

  剑雪无名,这四个字的含义像深山的雪,在春天化为潺潺的河,他已见过太多的事物,却不明白自己的意义,还有名字的意义。吞佛童子代表的东西太多,他只能藉由一剑封禅来了解这个魔者是怎样的魔,吞佛童子只给剑雪留了个背影,还有那枚永不熄灭的火焰印记,或许一剑封禅会告诉他更多事,关乎吞佛童子,或者关乎他自己。

  吞佛童子似乎很有持靓行凶的打算,他拆下头上累赘的发饰,随手一扔,将棕色长发随意扎了个马尾,又嫌这样太过单调似的,吞佛童子耐心地给自己编了不少细细的麻花辫,这些发辫垂在肩上,颇有一番狂野之态。他很认真地问剑雪:“汝要编吗?”像在推销自己的手艺,但是换来剑雪的摇头。那也没关系,大概两个人要结伴同行的话,总要有一点不一样,才能增添一些旅途的乐趣。

  他踱步到莲池前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似觉得左眼下那个佛门封印太过碍眼,便伸手一抹,施了个小小障眼法,佛印便立即变换成十分酷炫的带有水钻的花纹了。吞佛童子这才心满意足,身上虽滚落着寒意,但他仍然舒展了身体,把剑一提,说道:“走了,剑雪。”

  魔者的金瞳黯淡下来,渐渐换做了温柔的琥珀色瞳孔,在吞佛童子凝视剑雪时,那一点点熟悉也混入了些陌生。剑雪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是魔者本来的名号,还是他自得其乐取的新名字?但是现如今剑雪是唯一知晓他原本身份的人,出于这份特别,还有剑雪与吞佛童子所创造过的一切回忆,他十分明了什么名字是适合当下所呼唤。

  也许,这也是剑雪唯一能明白的吞佛童子之所想。


***

我知晓我们的相遇,本是一场算计(喂)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要开始交朋友的旅行了!所以章节标题充满怀春萌动(???)
菩萨养了这么久的黑莲被龙虾拐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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